5月4日青年節當天,bilibili發布了獻給年輕一代的演講《後浪》。一經上傳,演講視頻就刷屏了各大社交媒體,並在接下來的這幾天持續發酵。視頻中,著名演員何冰用飽含深情的語調,細數了「後浪」們的諸多特點:學習能力強、敢於創新、思想開放,能把「傳統的變成現代的,把經典的變成流行的」——所以,作為「前浪」,「我看著你們,滿懷羨慕」。
演講引發了諸多討論,也伴隨著爭議,著實在社交媒體掀起了一陣「巨浪」,圍繞該視頻的討論在這兩天的網際網路上幾乎鋪天蓋地。
bilibili獻給新一代的演講《後浪》截圖,目前在b站播放量已超過1300萬。
比起和《後浪》一起歌頌青春,更多的文章表達了對這一視頻內容的反思。比如,視頻中多處提及年輕人生活環境的優越,而《中國新聞周刊》的一篇文章認為,這一代的年輕人可能面臨著更為嚴峻的生存環境,社會分配機制的不均衡、資源的集中、民粹思潮的加速、高速發展的紅利時代的落幕等都成為阻遏「後浪」的威脅,新冠疫情更是讓情況雪上加霜,比起享受優越的環境,「後浪」們可能更需要考慮如何應對「後疫情時代」。此外,也有文章指出視頻表達的觀點內部的張力。《三聯生活周刊》就撰文指出,《後浪》一面提倡「更多元的審美與價值觀」,一面又隱隱做出某種價值排序,稱「這世上的小說、音樂、電影所表現的青春,就不再是憂傷、迷茫,而是善良,勇敢,無所畏懼」。
即便遭到了許多吐槽,我們也不能否認,b站繼跨年晚會之後,又進行了一次成功的營銷——因為不論贊成不贊成,大家都參與到了這場討論之中。但這種「大力出圈」的嘗試可能恰恰也是《後浪》遭遇許多爭議的根源所在。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B站市場中心總經理楊亮稱這個片子「不僅是拍給年輕人看的,也是拍給更多人看的」,《燃財經》的一篇文章認為,此次視頻確實鮮明體現了b站積極與主流媒體合作、「出圈」的決心,但對其自身的影響也是一把雙刃劍,可能同時招致「圈內」和「圈外」人的質疑。對於「後浪」們,他們覺得自己被粗暴地代表了。視頻中呈現的年輕人群體其實是「一線主流城市的青年」,只是這個群體的極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為了出圈,正如《三聯生活周刊》的文章中所述,視頻中何冰的演講採取了明顯針對「前浪」的一套充滿宏大敘事的話語範式,而這種有些「高高在上」的語態本身就和年輕人反叛權威的特點相悖,因而也容易招致許多「後浪」的不認同。
而對於「前浪」們來說,有文章認為,《後浪》雖然試圖顛覆「一代不如一代」的話語,卻也營造了一種「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的話語,似乎「前浪」只有崇拜「後浪」的份兒。而事實上,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年齡,而是心境和觀念。這個時代積累了人類幾千年的財富,它不只是為年輕人準備,而是為每個有想法的人準備。
拋開網絡上各種對視頻的話語分析和觀點交鋒,《後浪》在形式上確實可以被看作是一場對「青年」和「青春」的歌頌。事實上,人類歷史中一直存在一種對「青春」的膜拜情結。這種情結的形成有著複雜的原因。其中的原因有屬於經濟基礎的,比如青年人作為社會的核心,常常能為社會發展做出非凡的貢獻。也有屬於文化和象徵層面的,比如,在社會改革的重要時期,「青春」常常被用作重要的隱喻用來與改革的願景相連接。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梁啓超就寫道:「老年人如夕陽,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子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海洋之珊瑚島」,這是通過對「青春」的崇拜,為社會的改良造勢。
此外,對「青春」的膜拜在當下還可能受到消費主義浪潮的裹挾和推動。最為典型的便是「顏值經濟」,花樣繁多的美顏軟體和美妝產業對「年輕態」的強調和對衰老的拒斥使得「青春」成為了絕對的「正義」。
而事實上,人類歷史中一直存在一種對「青春」的膜拜情結。這種情結的形成有著複雜的原因。人類「膜拜」青春的理由花樣繁多,相較於微觀的分析,史丹福大學法語與義大利語系講座教授羅伯特·波格·哈裡森在其著作《我們為何膜拜青春——年齡的文化史》中,從一個更宏觀的角度出發,挖掘了我們熱衷「青春膜拜」的深層原因。
在書中,他跨越文學、哲學、生物學等多個學科,解讀了人類的「求新」本能,以及「青春」對人之個體以及整個社會的重要意義。同時他也指出,二戰後正出現一場席捲西方文化並擴散全球的「返老還童」現象,社會對「年輕」的痴迷伴隨著對物質與欲望、激情與享受的追逐,一種極度追逐新奇和變動的文化也潛藏著危機。我們摘編了該書中的核心段落,藉此反思「青春崇拜」背後深遠又複雜的影響因素。
原作者丨羅伯特·波格·哈裡森
導語撰文及摘編|劉亞光
《我們為何膜拜青春——年齡的文化史》 羅伯特·波格·哈裡森著,梁永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年1月
1
人們為何歌頌青春?
人類的求新本能
人類智力除了從演化角度看顯得「年輕」,它還跟「年輕」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關係。一方面,固然是人類漫長得異乎尋常的童年讓我們可以發展出智力;另一方面,又是我們的智力讓人類的童年可以變長。就所需要花的培養時間而言,沒有什麼比人類智力還要奢侈。它同時是我們的謹慎和魯莽的源頭。它讓我們同時會迴避危險和招惹危險。
生命把一切活著的東西投入風險、危險與不確定性中。生物體總是徘徊在機會與滅絕的接壤處。雖然所有生命無不脆弱,但人類又比其他任何物種更暴露在危險之下,因為我們是住在開放的可能性裡(包括滅絕的可能性),並找到一個方法把這開放性轉化為自覺的知識。在一個基本的層次上,知識起源於人類對周遭世界的新奇與陌生的響應。以及我們內在世界的需要。就像對人類幼兒那樣,世界對智人來說永遠都是新奇和陌生。
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釆提出一個問題: 人在尋求知識時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的答案是:「他們想要的無非是把陌生物事化約為熟悉物事。咱們哲學家談到知識時,所指的有多於此嗎?所謂熟悉,就是我們已習慣而不會感到詫異者,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多少有規則可循和讓我們自如者。聽著,難道我們需要知識不正是因為我們需要熟悉,需要在一切奇怪、不尋常、可疑事情底下發現某種不會再讓我們忐忑不安的事物嗎?難道不正是恐懼的本能責成我們去求知嗎?又難道獲得知識時的欣喜不正是一種重獲安全感的欣喜嗎?」
《快樂的科學》,作者: [德] 弗裡德裡希·尼採,譯者: 黃明嘉,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7年1月
凡有生命之處就會有懼新症(neophobia),因為在自然世界,「新」意味的是擾亂和危險。但在這一點上,人類再次是個異數,因為除了與生俱來的懼新症以外,我們身上還有一股「愛新」(neophilia)的反趨向。身處一片新鮮事物中間的人類就像小孩子,既被各種新奇吸引。又疑神疑鬼,要不是我們的物種從一開始配備這種「愛新」的 反趨勢,我們大概就不會浪遊到天涯海角、發明工具、開創知識和把人類思想這種全然非世間的力量釋放到自然世界。
「愛新」會驅策人去探險、發現、挑戰、徵服和在目空一切中做出自不量力的事。這個人類學真理也見於索福克勒斯劇作《安提戈涅》的第一首合唱曲。被學界通稱為《人之頌》 (Ode on Man),這首合唱曲一開始便這樣說:世上怪的東西雖多,但無一比人更怪:他無畏在驚濤駭浪中航行,懂得用犁頭馴服土地,善於用網羅捕捉「快如電閃」的飛鳥和從大海深處捕撈遊魚;他給牡馬和可怕的公牛套上輒;他創造了語言,能夠「疾如風般思考」;他發明房屋,找到治療疾病的藥方,創製出法律和正義。不過,不管怎樣足智多謀,他經常會因魯莽而犯下大錯,成為無邦之人(被逐出城邦)。又不管他如何百般努力,仍擺脫不了所有生命的宿命,即死亡:「他到處旅行,不懂處世之道又無兒無女,最後落得一無所有。」
2
「青春」為何值得歌頌?
「幼態持續」與人類文化發展的動力
荷蘭解剖學家博爾克(Louis Bolk)發現,成年人類擁有二十種以上特徵是同時見於靈長類幼獸和不同哺乳類動物的胚胎。例如,我們鱗莖狀頭蓋骨要像猿類胎兒和小猿的頭蓋骨多於成年的猿類。相似地,我們的臉部特徵也極像靈長目幼獸而不像成年的靈長類。人類女性與雌性哺乳類胚胎的陰道腔都是朝向腹部,但後者的陰道腔會隨著胚胎成長向後轉,而人類女性卻不會改變。博爾克描述的那種胎兒化現象在生物學上稱為「幼態持續」(neoteny),它由兩個希臘文字根構成,一是neos,指"新」或 「年輕」;另一是teinein,指延伸、趨向或保留。在演化生物學中,「幼態持續」是指胎兒或幼蟲或幼兒階段的特徵持續至成年階段,也指發育速率總體上的減慢,這讓幼年特徵可以被保留至較後來的生命階段。古爾德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個達爾文主義框架來理解「幼態持續」的天擇優勢——通過把不同的幼年特徵保留至成年階段,「發展延緩」讓我們的適應彈性得以最大化。
博爾克(Louis Bolk,1866 年 12 月 10 日-1930 年 6 月 17 日),荷蘭解剖學家。
如果古爾德所言正確,那「發展延緩」就不只是我們幼態特徵的源頭,還是另兩個相關特徵的源頭:更高的智能和更高的社會化能力——它們是我們得以有別於其他動物的兩大主要特徵。前者源自我們變慢了的胎兒成長速率,這速率讓我們的腦部長得比其他靈長類動物大許多;後者源自我們拉長了的襁褓期和童年期,它們讓我們的學習過程延長,從而也增加了我們的智能。加在一起,這兩大特徵解釋了那被稱為「文化」的人類專有生存策略。只有一種大大延緩了發展的生物會依賴學習多於本能,會追求一種主要是依賴教育、記憶和習得技能的生存模式。也只有一種誕生在有支持結構的環境(人類社會)中的生物,可以享有幼年發展期大大拉長的奢侈口簡言之,我們物種的優勢來自我們不情願長大。
「幼態持續」在人類演化過程中扮演的角色至今仍受到許多質疑,但就人是怎麼變成人的大藍圖上,「發展延緩」的重要性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如果說文化是一種以其他方法進行的演化,那「發展延緩」 就是一座花園(或幼兒園),可讓學習能力在悉心布置的環境裡欣欣向榮。只有經過學習的小孩(Puerdiscens)可以成為智人。通過激烈拉長學習過程(某些情況下還是拉長至終身)——「發展延緩」把我們的命運交到我們的智能手中。
人類的「幼態持續」並不是一種退化或停滯,而是一種修改過的成長方式,它讓幼態特徵可以進至一種新層次的成熟狀態:一種保留幼態形式的成熟。愛因斯坦在人生近尾聲時說過,他在物理學上的突破都源於一個事實:不管在心靈還是精神上,他一輩子都是個小孩。這顯然不是說他的心靈自孩提時期便停止發展。他的意思是,他從不停止探問那些為人父母者從不太知道怎樣回答的問題:天空為什麼是藍色?上帝幾歲?為什麼我看不見風?一個人需要有孩子般的好奇心才會想 知道原子是由什麼構成、時光在什麼情況下會倒流或以光速前 進會看見什麼景象。在這個意義上,愛因斯坦的心靈無異於博爾克所說的「性成熟的靈長類胎兒」。
要補充的是,「幼態持續」會抗拒遺產(legacy)的專橫。放慢發展速率不只意味著不情願長大,還意味著拒絕複製固定和老邁的形式。就此而言,「幼態持續」給了人類更大的物種自由,包括不聽任過去擺布的自由和追求新的可能性的自由。通過把幼兒彈性維持一段極長時間(有時甚至是維持一生), 我們大大擴大我們的演化選項,經過歲月流轉之後變成了更輕 盈、更自由、更敏捷和更具冒險精神的物種,簡言之是更聰明和更年輕的物種,也許更好的說法是「因為更年輕而更聰明的物種"。
如果「幼態持續」一詞在生物學中意指一種延緩發展的形式,那麼,在心理學或人生的領域, 我們也許司以用它來指一種接力發展的 形式一一意指童年心性會傳遞到成年,在它裡面同時獲得保存和修改。如果成年人心性裡不存在一個小孩,這世界就不會有宗教;又如果這世界沒有宗教,世界就不成其為世界,只算是環境和棲地。出於同樣道理,世界也不會有俄狄浦斯情結和各種藝術、詩歌、科學或哲學——它們的活力有賴孩提般的驚奇心。我們對人生寄予厚望,例如相信人生會回應我們的要求或相信我們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本質上也是孩提性的。
《杜弗的動與靜》,作者: [法] 伊夫·博納富瓦, 譯者: 樹才 / 郭宏安,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7月
童年感情位居「目空死亡的信念」的心臟,可為人生之弧的後期帶來智慧。這就是詩人華茲華斯稱老年為「那帶來通達心靈的歲月」的原因。收錄在法國詩人博納富瓦一九六五年出版的詩集《寫字石》(Pierre ecrite)中的一首詩寫道:
我們一起長老,他是樹冠而我是本源,他是一小片陽光而我是深度,他是死亡而我是生之智慧。我可以接受時間在陰影裡向我們顯現他那不帶取笑意味笑意的農神臉;我高興於看到攜帶著陰影的風颳起,而死亡的前景只微微驚動常春藤正在啜飲的無底泉水。我很高興,我站在永恆的夢中。
這首詩透露出,我們一般看待生命過程的觀點——即視之為從年輕到成熟再到死亡的直線過程——太狹隘了。這當然也是生命過程的一個向度,而詩中的「他」看來就代表著這個未來時間與日遞減的向度。但詩中又暗示著一個反運動:當「他」 向上和向外抽枝的時候,「我」會在土裡(代表有創造力的生命本源)鑽得更深。正是拜樹根往本源的愈鑽愈深,樹冠才得以繁榮茁壯,並在最後把陽光遮擋在外。在這個同時進行的雙向運動中,生命與死亡是以「一個聲音」說話——正因為「我」緊抓著本源不放,他才可以接受「時間」帶來的東西。「我」不介意看見「攜帶著陰影的風颳起」,是因為「我」明白死亡 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人生潛能的圓成。這也是何以死亡的陰影幾乎無法驚動常春藤正在啜飲的「無底泉水」,只能像微微的漣漪那樣在水面輕輕漾過:這種對生命過程的認知不是把老去視為飄零,而是視為向本源的更深紮根。就此而言,它分享著華茲華斯所謂的「目空死亡的信念」,讓人得以「站在永恆的夢中氣樹冠能夠在風中隨心所欲地搖曳,是因為樹根牢牢扎在地裡,凡是「以小孩為父親」的人都會站在永恆的夢中,但不是因為他超克了死亡,而是因為他(不管多早或多晚死去)都活在年紀的豐盛中。
3
現代社會的「幼態化革命」及其問題
最能體現索福克勒斯《人之頌》描述的那種大膽進取精神的,莫過於現代的科學研究,又特別是今日的科學研究。在《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把保羅·克利(Paul Klee)—幅畫裡的天使詮釋為歷史天使。畫中的天使展著翅,飛過空中,臉往回望。據本雅明的解釋,這天使望向的是由歷史堆積起來的廢墟。他的移動是一種不斷老去的方式,他的飛行不是穿過空間而是穿過由逝去時代前後相續串成的時間。這斷然不是科學精神的寫照,因為科學乃是用另一類天使——幼態天使(angle of neoteny )——的翅膀飛行。
就像柏拉圖神話中的希臘人,科學的年輕面貌下面藏著一段歷史和一個年紀。事實上,世界始終是透過「歷史」這面透鏡出現在科學的醉心凝視裡。要不是有昨日的公理,今日的公理不會存在(更遑論可理解),一如沒有託勒密的宇宙學, 哥白尼的宇宙學就不會存在(更遑論可理解)。
保羅·克利《新天使》
科學的這種忘性很大程度跟科學把它的隱性記憶整合到機器的方式有關:機器的容易運作會把機器賴以運作的知識給擦拭掉。「你可曾好好看過一架飛機?」聖艾修伯裡的一篇文章《工具》(The Tool)裡有此一問。我們的眼睛不必然會看到的是「好幾代工匠所進行的實驗……以致我們會忘了飛機是一部機器」。他又說:「每部機器都會在運作中失去它的機器身份。」大部分我們日常生活會用到的機器都是動動手指便可控制,但不管是飛機、洗碗機或個人電腦的運作裡都包含著百萬條累積起來的知識。你的車也許是新車,但它的內燃機卻可回溯至十九世紀,而它的基本能動性更可回溯至輪子發明。沒有一個人可以懂得構成一輛車子(包括它的各種附屬配件)的全部科學,但一個有駕照的小夥子卻可以把車開得像一個對汽車背後公式原理略有所知的工程師一樣好。這一切顯示出,今日第一世界一般居民在消費或運作機器時,享受著無知如小孩般的奢侈。但不管我們現代人的經驗 有多麼絕緣或單向度,我們全都是一段有極縱深的歷史的受益人。這大概是科學的幼態智慧無意中帶來的副產品。
《紐約時報》2011年10月6日的訃聞版盛讚賈伯斯是「一位轉化了數字時代的願景家」。今日,只有發明創新的人會被稱為願景家,致力於保存和鞏固的人並未入列。會獲得榮耀加身的是那些改變世界的人,不是保育世界的人。據上述那篇訃聞報導,賈伯斯曾用一句無可抗拒的話成功說服百事可樂總裁史考利(John Sculley)轉任「蘋果計算機」的執行長:「你是想把餘生花在賣加了糖的水,還是獲得一個改變世界的機會」。
賈伯斯(1955-2011)
在從前,那些想要改變世界的人會引起多大的驚疑和不信任是現在的我們難以想像的。如果你關心世界,如果你把它看成自己的家,你自然會懂得欣賞祖先為建造、加固和改善世界所付岀的努力和犧牲,自然有充分理由譴責那些想要改變這個經過一再微調而臻於穩定的世界的人是不安好心的。要能從心底裡關心世界的福祉和矢志把它完整地傳給後代子孫,需要一個人擁有很大的愛——阿倫特從聖奧古斯丁借來一語稱呼這種愛。只有這種愛可以照管好世界的未來。只有一個分享的世界可以為人們提供他們最需要的東西:一種前與古人後與來者相連的黏合感。
文化的強大演化力量目前已進入超速狀態,從很多最根本方面改變著我們物種。就基因來說,人類過去幾萬年來都沒有改變(至少專家是這樣說的),但今日一個在聖地牙哥打網球的三十歲女人更像巴爾扎克筆下三十多歲女人的女兒而非妹妹。在家父的大學畢業紀念冊裡,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完全成熟的大人臉,但我在自己教的大學部學生中從未見過這種臉,在較早的時代,才十二歲的人便看似小大人,臉上業已顯露歲月痕跡。反觀今日的第一世界居民哪怕照樣會隨年紀而萎縮, 卻始終有一張嫩臉蛋,不會出現見於其他文化或歷史時代的強烈老態。造成個中差異的原因不只是我們有較好營養、較佳醫療保健和較少受到風吹日曬,還因為一個整體的生物文化轉化(biocultural transformation)業已把一大部分人類變成了一個更年輕的物種——外觀上年輕、行為上年輕、心智上年輕、生活方式上年輕,以及最為重要的——欲望上年輕。
對於席捲西方文化和許多其他文化的返老還童現象,我的態度充其量是喜憂參半。最起碼, 我會設法評估它對我們未來隱含的風險。隨著它以愈來愈兇猛的勢頭打亂歷史連續性,我們 的時代已經讓那些不是誕生於其新發明的新奇之中的人感到疏離。奧登(W. H. Auden)在《年長公民寫的打油詩》(Doggerel by a Senior Citizen)的開始如是說:「在一九六九年的今日, 我不會把地球稱為我的星球。」自一九六九年以後,感受到自己的世界被佔奪的公民愈來愈多,感覺也愈來愈熾烈。在2014年的今天,一個較老的人不會了解小孩、少年或青年的想法,所以也幾乎不可能提供年輕人指引,為他們指出通向成熟或公共事務領域之路(年輕人最後總得扛起公共事務的擔子,要不就得為未能做到付出慘痛代價)。跨世代連續性(intergenerational continuity)毀壞至如此程度的社會是否可以長存,猶待時間來揭分曉。
W.H.奧登(Wystan Hugh Auden, 1907-1973)
我們這個對年輕痴迷的社會事實上是在對它自以為崇拜的年輕發起戰爭。乍看之下,這個世界現在主要屬於年青一代——有著自行其是心態和沉迷科技小玩意兒的一代,但實質上,我們時代正自覺或不自覺地奪去年輕人賴以茁壯成長所最需要的東西。它奪去他們的閒散、遮蔽、 孤獨和創造性想像力——這些都是人格的生成本源。它奪去他們的自發性、驚奇(wonder)和失敗的自由。它奪去他們閉上眼睛自行想像的能力,讓他們無法在電影、電視和計算機螢屏的框架外思考。它奪去他們與大自然的廣博和具體的關係一一沒有這種關係,人就不可能與宇宙有連通感,而人生也會始終保持在本質上無意義的狀態。它奪去年輕人與「過去」的連續性,而這個「過去」的未來,他們很快便有責任去打造。
幼兒化(infantilize)欲望或粉碎世界的相對穩定性對「年輕」毫無裨益。逼年輕人住在一個缺乏歷史深度或密度的「現在」也不會對「年輕」有所裨益。
一個社會能帶給年輕人的最大祝福是把他們變成歷史的繼承人,不致淪為歷史的孤兒。那也是社會能帶給自身的最大祝福,因為繼承人可以通過創造性更新讓社會的歷史遺產回春。相反地,孤兒只會把「過去」視為異類,視為無法接近的大陸。
原作者丨羅伯特.波格.哈裡森
摘編丨劉亞光
編輯丨董牧孜,走走;導語校對丨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