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網絡上有一條消息讓人哭笑不得,某網紅為了漲粉,模仿《水滸傳》武松,只不過打虎是不敢的,於是就以豬代虎,結果也算是「求仁得仁」,因此大火,可惜不太風光,由於野豬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要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並罰款五百元。
吃瓜網友議論紛紛,有自我調侃說「打我幾拳也不會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有看熱鬧不嫌事大,慫恿說「有這麼大力氣為什麼不去打老虎」(違法丟命的事別做),也有以同理心代入表示佩服的,「一個人還真幹不過野豬」。
其實吧,該男子的問題首先當然是違法亂紀,其次也不是說以豬代虎的有失體面,不是以不公平手段降低野豬武力值,不是動作姿勢的不夠還原,而是錯把文學想像信以為真。
畢竟為了塑造一個武松,施耐庵前前後後花了許多筆墨,於是武松雖然遠在古代,卻近在我們內心。這個形象幾乎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真正讀懂武松並不那麼簡單。
雖然沒有誰真的徒手打過虎,但是打虎這個事可信度極低。
最早的小說理論家,出版過中國第一本《小說原理》的夏曾佑先生就認為,武松打虎不可信。
他說寫小說很難,難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寫假事非常難」。他引用《水滸》的評點家金聖歎的話說,最難的是打老虎。
他說,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蠻殺,不值一談;而武松打虎,就非常不真實。《水滸》上寫武松用一隻手把老虎的頭按到地下,另外一隻手握緊拳頭,猛捶,就把老虎捶死了。這是不可信的。
他說,老虎為食肉動物,有個特點,就是它的腰又長又軟。你一隻手把它的頭按到地下,那它的四個爪子都可以掙扎。不相信,怎麼辦?到動物園裡去試試?當然不行。他說,你家裡有沒有貓,如果有,可以「以貓為虎之代表」。
貓有什麼資格代表老虎?因為雖然老虎威武雄壯,貓軀體的長度和體積都望塵莫及,但是,在動物學上,老虎卻屬於貓科。貓是老虎的形象大使,也許是遠祖的形象縮影,總之是當之無愧。夏先生說,你用武松打虎的方法打貓,打得成打不成,一試,就一清二楚了。
武松打老虎的辦法很不科學,因而很危險。試想,武松一隻手按著老虎的頭,大概左手吧,另外一隻就是右手,握起拳頭來,砸老虎的腦袋。
一般的哺乳動物,比如兔子,頭被按住了,它的後腳就沒有辦法了,然而別忘了作為貓科的老虎,身量特別長,腰又柔軟,把它的頭按下去,它的前腳無所作為——《水滸傳》上寫它只能刨出一個坑來,這是可信的。
但它後面那兩個腳幹什麼的?它不會閒著,肯定會拼老命,千方百計地翻過來,垂死掙扎,去抓武松。在此情況下,武松別無選擇,只能把另外一隻手也按下去。一隻手按頭,一隻手按屁股。其結果當然是僵持。如果就這樣僵持下去,對武松是極其危險的。老虎以逸待勞,我就這麼趴著,你就看著辦吧。
你還不敢不使勁兒,一鬆勁兒,就翻過來了。但老是這麼使勁壓著它的腦袋,也不是個事兒,因為勁兒是有限的,而時間是無限的,勁兒總有用得差不多的時候,總有精疲力竭的時候。到了沒有勁兒可用的時候,吃虧的是誰呢?不言而喻。
夏曾佑先生提出的是一個相當深刻的問題,就是藝術形象的真和假的問題。武松打虎的方法是不真實的。不真實、假的,還能動人嗎?
但是武松打虎藝術生命力特別強,成為經典文本,至今仍然有鮮活的感染力。一般讀者並不那麼死心眼,去計較武松打虎方法的可行性、真實性問題。
武松作為英雄是神勇的,體力是超人的。如果就是超人,完全是個神人,那就是大無畏、太偉大了,我們除了崇拜,承認自己渺小,就沒有別的可幹的了。
但是,藝術家和我們不一樣,他可能覺得人並不那麼簡單,一個英雄,如果永遠偉大,就有點近乎神,如果百分之百是神,一點人味都沒有,就有點不夠精彩,不夠可親,不夠可愛了。
如果讓他碰到一隻老虎,這在一般情況下,不可能的事,是超越常規的,超越了常規,他會不會自始至終還是那麼英勇無畏,那麼偉大呢?會不會有不偉大的感覺冒出來呢?
施耐庵把武松送到景陽岡,幹什麼?就是要看看他這個英雄,有什麼超越常規的心態。正是為了這個,在遇見老虎以前,他先讓他喝酒,超越常規地喝。我們看到,這位武松老哥來到景陽岡下的酒店,門前的招旗就是「三碗不過岡」,意思是說,喝酒不能超過三碗。
但是,武松就自以為不是普通人,往下一坐,「敲著桌子」要酒,一碗一碗地喝,連喝三碗,還要喝。店家說,不能喝了,我們這裡是「三碗不過岡」。這酒叫做「出門倒」,一般人喝過三碗,一出門就要醉倒的。可武松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硬是要喝,說,喝醉的,「不算好漢」。
要記住武松的這個字眼——「好漢」,好漢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武松覺得他不是普通人。店家好心相勸,他威脅說,你再囉唆,老爺把你的屋子打個粉碎,連桌子都給你翻倒過來。結果是他真一口氣就喝了十八碗,又吃了好多斤牛肉,並沒有醉。
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告訴他,這不行。怎麼不行?這酒是出門倒,透瓶香,三碗都過不了岡,如今你卻喝了這麼多。武松不買帳,店家把官方的文書拿出來,山上有老虎。他還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樣:就是有老虎,「也不怕」。「怕什麼鳥!」
話說得很粗,還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謀我錢財害我性命,就拿老虎來嚇唬老子。這完全是狗咬呂洞賓,太自以為是了。後來證明,他犯了一個錯誤,用今天的話來說,叫「不相信群眾」。
等到了岡子上,發現一棵大樹幹,樹皮颳了,上面有文字,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實在太自負了,不相信,以為是店家為了招攬客人耍的詭計。
直到在一個敗落的山神廟前看到了縣政府的布告:「陽穀縣示」——紅頭文件啊,景陽岡有大蟲,傷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須於巳午未三時結伴過崗,「政和年……月……日」,下面還有縣政府的大印。武松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滸傳》上這樣寫:
武松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
武松這時最實際的辦法就是回去,因為時間很緊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時間就是巳午未三時,也就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還要大伙兒一起過岡。可當時是申時已過,也就是下午五六點鐘了。真有老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這樣比較實用,明顯的好處是,生命不至於有危險;但武松覺得,有一條壞處,「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
「須」就是一定,一定給人家笑話。怕被人家嘲笑:「我說嘛,你看這傢伙,剛才是個小氣鬼,捨不得幾個住宿費,現在變成了膽小鬼、怕死鬼,溜回來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被人家瞧不起,被人家看成「不是好漢」,就做了一個決策:繼續前進。這樣,武松就犯了第二個錯誤,把好漢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還重要,這就是上海人講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了一段,哎,沒有老虎,又樂觀起來了,哪有什麼老虎不老虎的,人就是會自己嚇唬自己罷了。加上酒勁又衝上來了,看見一塊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你看這個武松啊,又犯錯誤了,這是第三個,沒有看見老虎,並不說明就真的沒有老虎啊。後來證明,這個錯誤,說得輕一點,就是麻痺大意。沒有看見、沒有感知的,並不等於不存在啊。說得重一點,就是唯心主義呀。
還沒有來得及睡下,刮過一陣狂風,一隻吊睛白額大老虎出現在眼前。這時,武松怎麼感覺呢:大叫一聲「啊呀!」原來在酒店裡宣稱不怕什麼「鳥大蟲」的武松這麼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原來,他也害怕了;怕得還不輕吶,都出了冷汗。
武松此時幾乎面臨絕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條路。人和老虎搏鬥,有什麼優勢呢?沒有。牙齒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沒有老虎的爪子尖嘛,連臉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
但是,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人有一點比動物厲害,就是能製造工具。武松有什麼工具?一條哨棒。金聖歎在評點《水滸傳》這一段的時候反覆提醒,一共提了17次,可見其極端重要。工具的性質是什麼?是手的延長。我打得到你,你夠不著我。照理說,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敵制勝的工具。
可是,武松卻用盡吃奶的力氣舉起哨棒,猛打下去,只聽咔嚓一聲,老虎沒打著,卻把松樹枝打斷了。松樹枝斷了,問題不大,只要哨棒在手,還可以繼續打它個痛快。但是武松用力過猛,把哨棒給打斷了。工具失去了長度,就沒有手的延長的優越性了。這說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緊張。如果要算錯誤,這是第四個了。這個錯誤在心理上,可以定性為「驚慌失措」。這和在酒店裡一再說「怕什麼鳥」、在山神廟裡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說是另外一個人了。
這下子,武松沒有什麼本錢了,橫下一條心,老子今天就死在這兒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懷疑的那種不科學的辦法,把老虎給收拾了。
《水滸傳》上說,武松怎麼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時間?可以從《水滸傳》所說「五七十拳」推算。現代中國人思想比當時精確,一般說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間數,六十拳吧。每拳這麼高地砸下去,大約是一秒鐘,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鐘。但是收回來也是要花時間的,就算同樣花一秒鐘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一百二十秒,兩分鐘。兩分鐘,就把一條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
這點時間,連打狗都不夠。打貓怎麼樣?可能也不太充分。但是,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頭蓋骨破裂了,武松去提老虎時,是在「血泊裡」,那就是說,砸得稀巴爛了。老虎骨頭的質量怎麼這麼差呀!要知道它的骨頭和你的拳頭成分是一樣的呀,基本上都是碳酸鈣啊。而武松的拳頭不但骨頭沒有斷裂,而且連皮膚,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沒有任何破損。可能是那頭吊睛白額大虎缺鈣,患骨質疏鬆症吧。這個,現在是沒有辦法考證了。但不管怎麼說,兩分鐘打死一條老虎這太誇張了。
這是可以諒解的。因為,藝術家反正要讓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讓他超越常規嘛,表現出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超越常規的心態嘛。我們可以設想,為了可信度,那就把拳頭的數額擴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鐘,再考慮到起初的拳頭,揮得比較快、比較利索,後來的拳頭,力量差一點、慢一點,還有老虎快死的時候,武松還可能要喘喘氣,把這一切可能性都算進去,再加十分鐘,充其量也就不超過半個小時。
就是憑著這半小時,武松就成了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偉大的歷史的功勳,半個小時的老本就使得他千古揚名。這就難怪金聖歎在評點這一回時說,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膽略和勇氣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後,這時「神人」武松變得實際了,他想,這老虎渾身是寶——主要是,那時又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笑聲)——把它拖下山賣出一點銀子來,我想,至少可以做老哥武大郎的見面禮。《水滸傳》這樣寫道:
就血泊裡雙手來提時,那裡還拖得動?原來使盡了力氣,手腳都蘇軟了。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動,倒是自己感到「蘇軟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一筆很精彩。這是對英雄,也是對人的一種發現呀。這個「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時,施耐庵寫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邊休息一邊「尋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
施耐庵對武松的心理又有了發現:還是趁早溜吧,如果再來一隻老虎,可就危險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岡子去」了。注意這個「挨」,連走路都勉強了。哪知山腳下突然冒出兩隻老虎。這時,我們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狀態怎麼樣呢?《水滸傳》寫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點煞風景:
「阿呀,我今番罷了。」
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這下子「完蛋了」。一向自以為不同於尋常人,誇過海口「就有大蟲,我也不怕」的武松,讀者心目中的英雄武松,竟然再看見老虎,還沒有搏鬥就認輸了,悲觀到絕望了。
從這當中,讀者當然關注武松打虎的過程的奇妙,但是,那個奇妙的過程卻有點經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經說的以外,經不起推敲的還有,老虎向人進攻,只有三招:一招是撲,就是猛地向你撲過來;撲不著,就用屁股一掀;掀不著,就用尾巴「一剪」,也就是一掃。
這有什麼根據?老虎又沒有進過少林寺,哪來這麼規範的武術化的三個招數?而且用過了這三個招數,就沒有招了。把老虎寫得這麼死心眼,這麼教條主義,無非是方便武松取勝。讀者如果要抬槓的話,小說就讀不下去了。
在《水滸傳》中還有另外一處殺虎情節,而受到的關注卻顯然不如武松打虎。根本原因在於,經過打虎這樣的假定,讀者發現了偉大的武松的內心,還隱藏著一個渺小的武松,兩個武松互相矛盾,又水乳交融;而經過殺虎這樣的事變,讀者所看到的李逵基本上還是那個李逵。不但沒有增加多少心靈的奧秘,反而有些缺損,例如,他對母親的感情反而給人淡漠之感。
先來看武松,武松有著許多渺小的方面,在一般人的內心並不是奇觀,但他是英雄,他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好漢」,在武松的心目中,可能沒有用「英雄」這樣堂皇的說法,而是說「好漢」。他在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的過程中,他的英勇,他的無畏,他的力量,都不能不使讀者對他肅然起敬,五體投地。這個神人,本來離讀者是比較遙遠的,誰能喝那麼十八碗酒還不醉,還能把一頭活老虎給打死呀。這武松是太厲害了,太偉大了。
施耐庵讓他和老虎遭遇一下,自以為英雄好漢的心理就越出了常規,體力上神化了,而在心理上卻「近人」,也就是凡人化了,越來越和凡人、越來越和讀者貼近了。
他上山打虎並非出於為民除害的崇高目的,而是由於犯了錯誤。一是,他不相信群眾;二是,也會為面子所累;三是,麻痺大意;四是,驚惶失措。他的力量也有限,也會把活老虎打死了而拖不動死老虎。他的心理也平常,打死一條老虎以後,並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惟恐再有虎,乘早我先溜;再見到老虎,心理上完全是悲觀絕望。
這英雄的體力和勇氣是超人的,但他的心理活動過程完全是凡人的,跟你我這樣見了老虎就發抖的人差不多。因而,你又不能不同意金聖歎的回目總評,他是「神人」,在心理上卻是「近人」的,小小老百姓而已。
金聖歎(1608年4月17日—1661年8月7日),名採,字若採。一說原姓張。明亡後改名人瑞,字聖嘆。明末清初蘇州吳縣人,著名的文學家、文學批評家。金聖歎的主要成就在於文學批評,對《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及杜甫諸家唐詩都有評點。
再來看李逵,李逵殺虎的可信性比較大,沒有可疑之處,因為和武松不同,李逵用的是刀,自然比用拳頭捶要容易得多。施耐庵很有心計地讓李逵帶了兩把刀,一把樸刀,一把腰刀。
施耐庵為什麼要讓李逵帶兩把刀,原因很顯然,一把插進了老虎的屁股,讓老虎帶跑了。又來了一隻老虎,如果只有這一把,就要像武松那樣用拳頭捶。那就和武松打虎差不多了。施耐庵顯然是要避免這個重複,很有匠心地讓他們殺的特點各不相同。李逵是用刀割了老虎的脖子,倒下來,「如倒半壁山」。
金聖歎極口稱讚此處和武松打虎寫得完全不一樣。金聖歎評這一回說:「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於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武松一毫不能,若要武松學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於斯竭矣。」
金聖歎的確看出了作者的用心在於與武松打虎求異,但是,他的稱讚未免過分了一些。因為,在讀者感覺中,李逵殺四虎絕對不如武松殺虎那樣有動人的效果。為什麼呢?雖然李逵殺虎比武松打虎更有可信度,但是,讀者和作者有默契,就是通過假定的想像,用超出常規的辦法,體驗英雄的非常規內心,關鍵是在殺虎的過程中,人物內心有什麼超出常規的變動。
李逵一連殺四虎,他的內心只有殺母之仇。這種仇恨到了什麼程度呢?李逵看到母親的血跡,「一身肉發抖」,看到兩隻小老虎在舐著人的一條腿,「李逵把不住抖」,等到弄清就是這些老虎吃了自己母親以後,李逵「心頭火起,便不抖」,金聖歎在評點中說:「看李逵許多『抖』字,妙絕。俗本失。」
所謂「俗本」,就是金聖歎刪改以前的本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傳》,「失」,就是沒有的。而他刪改、評點的這個本子,七十回的本子,經他重新包裝、在文字上加工過的,才有。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傳》現在還存在,的確是沒有「一身肉發抖」、「李逵把不住抖」、「心頭火起,便不抖」。事情明擺著,三個「抖」法,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這是金聖歎耍的花招,無疑是在自我表揚。但是那個時代傳媒並不發達,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就是有人發現了,也不會炒成一個文化事件。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加?就是因為原來的本子,功夫全花在不讓它重複武松面前的老虎那一撲、一掀、一剪上,而其內心的感受是否超越常規,卻大大忽略了。原來的本子,寫到李逵看到地上母親的血跡時,不是「一身肉發抖」而是「心裡越疑惑」,看到兩隻小虎在舐一條人腿,他居然還是沒有感覺。倒是讓敘述者冒出來來了一段「正是」:
假黑旋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為嘴。
這就完全背離了李逵內心痛苦加仇恨的感受。要知道李逵是個孝子呀,他回來就是為了把母親接到梁山上去「快活」的。母親被糟蹋得這麼慘,「假黑旋風真搗鬼」,老虎吃他母親,和「假黑旋風」一點關係都沒有;「餓虎餓人皆為嘴」,這是旁觀者的感受,近乎說風涼話,他怎麼會有?這完全是敗筆。
金聖歎把這煞風景的、不三不四的四句韻語刪去了,謹慎地加了三個「抖」,應該說,是很藝術的。第一個,是意識到是自己母親的鮮血,不由得發抖。第二個,是看到母親的一條腿,控制不住發抖。第三個,是仇家相對,分外眼紅,盡情砍殺,忘記了發抖。
金聖歎加得是很有才氣的,但是,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藝術上的缺陷,李逵在發抖了以後,殺虎過程那麼長,內心居然就沒有什麼變動了。最為奇怪的是,他本是為母親殺虎的,殺完了四條老虎,他這個孝子應該想起母親了吧?對死去的母親有什麼感覺?不管是原本還是金聖歎的本子都是: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蹤跡。李逵也睏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
這也許是想表現李逵殺得筋疲力盡了,畢竟是人嘛,武松打虎以後不是也渾身蘇軟嗎?但是,武松是與老虎偶然遭遇,而李逵是為母親討還血債。母親的鮮血未乾,殘腿還暴露在身邊不遠的地方。這個孝子,怎麼能睡得著?!還能「一枕安然,不知東方之既白」,像蘇東坡那樣呀!
剛才失母之痛還使他發抖,才半天不到,就忘得一乾二淨?其實,李逵是不會忘記的,而是作者忘記的,他為了刻畫四隻老虎,讓它們死得各有特點,忙中有錯,忙中有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讓李逵想起母親的腿來,收拾起來,埋葬了。
這是一筆交代,可以說是平庸的交代,對一部精緻的經典作品來說,好像一架鋼琴上一個不響的琴鍵。煞風景的還在後面。李逵走下崗子去,下面的情節,幾乎是武松打虎以後的低級重複。又是埋伏在那裡的獵戶,又是不相信,又是上了山,見了老虎,才相信,又是無限崇拜,又是熱熱鬧鬧把虎抬下山去。
並不是人人都有碰見老虎的運氣和晦氣的,但是,大英雄的小心眼、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不動等卻引起我們許多切身的經驗和回憶。這種回憶是一種無聲的體驗。
本來我們已經把它忘記到無意識的黑暗深淵中去了,在讀到武松如此這般的心理時,我們的記憶一閃,這就叫做感染,心頭一動,又叫做感動。這種感動,就是一種享受,一種對自我、對人性、對心靈體驗和發現的喜悅。用學術語言來說,就是審美體驗。
武松打虎比李逵殺虎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重要多了。武松以及以武松為代表的英雄形象的出現,標誌著中國古典英雄傳奇對於英雄的理解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是英雄走向平民的一個歷史裡程碑。在這以前的傳奇小說中,我們看到的英雄大都是神化、聖化的,很少有什麼普通人的感覺。
比如,有個曹操的大將,眼睛裡中了人家的箭,他就把他拔出來,連眼珠子都帶出來了,都沒有什麼武松這樣的,緊張、冷汗、驚惶失措、悲觀等等的心理反應。關公中了人家的毒箭,骨頭裡有毒,都發黑了。醫生給他治療,用刀在骨頭上刮,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關公還是和人家下棋,談笑自若。用當代的話來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點生理的痛苦都沒有。
這種《三國演義》式的英雄,在《水滸傳》中也有,但不是最生動的。最生動的,是超人的、神化的英雄走向人化的英雄。武松,就是這樣的代表。武松在平時,威風凜凜,一味是很酷的樣子,只有在老虎面前,越出了常規,把那深邃的平民心性洩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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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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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閱讀十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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