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美亞
北野武是我最喜歡的日本....導演？打個問號是因為他很斜槓，基本屬於國家級寶藏老頭。
我看過他除了《大逃殺》之外所有的電影，包括昏昏欲睡的《當女人沉睡時》。也看過他的幾本傳記。
所以，從一個粉的角度來說，我對他72歲離婚甚感不解。
我30歲之後的電影審美很直男，杜琪峯昆汀科恩兄弟北野武，某種程度上都是直截了當暴力血腥的男性腳本。但是北野武又不太一樣。
北野武的電影很自戀，雖然電影本身就是導演主觀意志的呈現，但是始終會有風格的統一性，題材的擅長性，質量的穩定性，最終指嚮導演的定位和地位。
北野武的電影結構像一塊稜角鏡，每一面都截然不同，最終拼湊起來的不是他的風格，而是他這個人。
注意到沒有，沒有一個齊名的導演，做過自己那麼多次主角。北野武是導演界的抓馬king。
大名鼎鼎的《菊次郎的夏天》，每到夏天都要拿出來回味一把，是一個市井中年人和一個小男孩的「公路」電影。很童真很詼諧，又很真誠。
菊次郎實際上是北野武父親的名字。那個和他0互動的油漆工父親。北野武的童年並不愉快，住在東京下町的貧民窟，童年一面是霸凌與家暴，一面是偷雞摸狗。
他和父親說話「頂多4次」，最多的一次交流在父親臨終的病榻上。《菊次郎的夏天》可以說是北野武內心的童真與親情二次釋放和解的過程。
《壞孩子的天空》又很純情很日本，是兩個高中生男孩有點基的成長故事、校園電影。裡面融進了北野武自己的經歷：喜歡漫才（日本相聲），狼狽登場。
他大四輟學去淺草闖蕩，為此幾乎和母親斷絕關係。他從電梯小弟幹起，到拜深見千三郎為師苦練技術，到和兼子二郎搭檔，直到成為日本著名的「拍子武」。
個中心酸冷暖絕不是《壞孩子的天空》裡那麼平面。這部電影我一直認為是北野武對自己青春的影像補償。是對他自己那種「壞孩子」青春的美化，是勵志的熱血的惺惺相惜的，而不是勢利的絕望的辛勞的。
《性愛狂想曲》抓馬又無釐頭，就是一個男人性幻想實施過程中，屢戰屢敗的喜劇。
前半段拍得很周星馳，後半段男主人公變成蒼蠅人，要用生化武器——巨型糞池來消滅，就全然失控了。
但是失控也很北野武，他願意為自己的天馬行空買單，這也是我說他自戀的地方。
北野武是全能藝人，他會跳踢踏舞、會彈鋼琴、彈吉他、會唱歌、會寫作。
他也很博學，他在日本最多同時主持8檔節目，除了搞笑那些，還有《人人都能成為畢卡索》，講藝術多種表現形式。還有《家庭醫生》，科普醫學知識。
70歲的時候，他推出了自己的時裝品牌北野藍：
很多圖案設計來自於他自己的畫作，這些畫在他自己的電影《花火》和《阿基裡斯與龜》裡都出現過。
他獲得威尼斯電影銀獅獎的《座頭市》，結尾就強行加了一段印度風格：他帶領全員跳踢踏舞。他決不放過任何一個展示自我的機會。
《座頭市》也是我最喜歡的北野武電影，換句話說，座頭市就是北野武想像中的自己，所以渾然天成。
座頭市是日本傳說中的瞎子武士大神，行俠仗義，做好事不留名，又帶著狡黠猥瑣的惡趣味、心狠手辣的行事風格。
北野武出生貧困，長相最多算...特別？胼手胝足到如日中天，不就是座頭市般的「平民英雄」？
他是草根，他以他草根的粗鄙無禮為傲，他希望被傳頌，又希望自己是神秘的、凡人望塵莫及的掃地僧。
自戀放在北野武身上並不是貶義詞，我認為他有資格自戀。他是天才，任督二脈天然打通的聰慧，且他的天才是強勢的、外放的、不吝試驗的。
他對人類抱著一種睥睨的態度，在每一次好奇擴張試驗中，觀察平凡之輩的反應，並以此為趣。
所以他並不在意電影拍得如何，風格是否統一，他只是在玩。只是有時候玩得好，有時候玩得不好，好與不好，也是建立在普世審美的判斷基準上，他本人並不在意。
世人評價北野武是黑澤明的接班人。黑澤明太重了，北野武是輕浮的，這種輕浮不來自輸出質量，而來自態度的戲謔。
黑澤明對人類的揭露批判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拯救意味，所以他厚重、嚴謹、嚴肅。
北野武沒有，北野武一生只在和自己玩，他在解讀自己，人類不配被拯救。
又說他是日本卓別林。卓別林的喜感和痛苦是成反比的，他承載了人類諷刺的黑洞。北野武是真的快樂，他身上交織了日本傳統禪宗的虛無和現代享樂主義的及時行樂。
1994年北野武出了車禍，酒後騎摩託車衝向路邊，頭嵌進金屬裡，面部毀容，被醫生判了死刑。他奇蹟般醒了過來，之後就是我們熟悉的面部抽搐，些許坡腳。
這件事讓他更加有恃無恐，有的人死裡逃生後誠惶誠恐惜命，有的人大難不死必有後「作」。北野武屬於後者，他撿回來的命，雙倍拿來玩。
他的某本自傳就叫《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他的成就只是天才排遣無聊，抵抗虛無的表達方式，功成名就是水到渠成。
他最被中國觀眾熟知的可能是《大佬》《極惡非道》一系列黑幫片。他面無表情黑墨鏡黑西裝，臉部因為車禍後遺症時時抽動。立體呈現一個喜怒無常、暴虐無道，但是又兄弟斷金講義氣的大佬。
北野武在生活裡也是如此，他有一個「北野軍團」，都是他事務所的徒子徒孫。那些徒子徒孫仰仗他生活，尊稱他為Tono（殿下），大多數是演員和搞笑藝人，幾乎都出生草根，其中一個曾經是壽司師傅。
這種門客+學徒形式似乎有點熟悉哈。
1986年，北野武帶領軍團進攻講談社旗下的《星期五》雜誌辦公室，因為他們之前採訪北野武的某個年輕女性朋友時，有不敬的肢體衝突。
北野武與有辱焉，於是帶領北野軍團砸了辦公室，對講談社12個編輯施暴，北野武「甚至以為自己殺了其中一個」。
北野武被判拘役6個月緩期兩年，6個月後無縫對接了昔日輝煌，毫髮無傷，徒增傳奇。那個年代社交網絡不發達，民眾對藝人的容錯率異常高。
北野武事後回憶——「最後，在完成法定程序後，一個警員跟我要了籤名。」
說了那麼多，似乎和他離婚沒什麼關係。但任何一個人的人生重大動向，都和本人的性格息息相關。
北野武的那種自戀，他巔峰時期的時代環境，註定他不會對婚戀有太大的改動興趣。
他的自戀讓他的精神世界漫溢，他抽不出時間對他人進行真正的欣賞，特別是女性。他在大學時有一段不太愉快的初戀，分手後開始肉池酒林的生活。關係開始於肉體，終結於下一個肉體。
講真，藝術家、作家、天才對情慾與愛情的認知就是流動性的，你沒有辦法以世俗圭臬來評判。但是我們東亞三國又有傳統家庭子嗣觀在抗衡。
所以北野武對婚姻的處理，和東亞三國其他成功男性，沒有差別，就是：老婆是用來養孩子管家的。
他的太太北野乾子與他相識於微，本身也是喜劇演員。為了婚姻放棄事業，為北野武生了一兒一女：阿篤和井子。
北野武對太太的評價是「給我帶來某種平靜，某種安定。」「她是個很能幹的女人，打理一切。」「每個月會給我一疊現金，那就是我的零用錢。」
而北野武也和東亞三國其他成功男性一樣，沾花惹草風流不斷。日本民眾對此心知肚明，對花邊津津樂道。
我前兩個月看日本綜藝「賢七」，北野武是嘉賓，他趣味盎然地回憶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自己和有夫之婦偷情，中間丈夫回來了，他慌亂中穿上高跟鞋逃走打車，很怕司機認出自己。
在場捧哏都哈哈大笑，觀眾也都知道段子假亦真，都知道北野武有一打的情人。
但是北野武也說了——
「無論如何，我對自己遇上的女人都不怎麼信任，我很清楚，最先吸引她們、讓她們感興趣的，八成是我的名人身份、我的名號，是拍子武、北野武，是我的形象、我的聲望、我賺的錢。
而且不管怎樣，就算明天我跌倒谷底，我知道自己永遠都會回到我太太身邊。」
是不是很熟悉的劇情？糟糠之妻不可棄，因為糟糠之妻是財產共同擁有者，是唯一值得信任的女人。
而這也不妨礙他彩旗飄飄，以被仰慕換取新鮮的情人。
站在互利的角度、家庭為單位的立場，他們真沒必要離婚。
糟糠之妻也會有象徵性的反抗。比如「星期五事件」後，乾子和北野武分開了一段時間。比如北野武也曾遇到過真愛，為她「放棄了其他女人、酒精」。乾子也與他冷戰了一段時間，但並沒有離婚。
糟糠之妻的言下之意是：玩歸玩，不要太過分。
北野武當然會回歸家庭，因為他連勞斯萊斯，都是太太「送」的禮物。他在不同場合給太太表衷心，塑造自己的妻管嚴形象。他在威尼斯影展為《極惡非道》做宣傳時說：我太太是比黑幫更可怕的人。
他們在漫長歲月裡達成了共識：我們是跳著探戈進進退退，牢不可破的生活夥伴。
北野武在自傳裡說：我到現在還是會怕她，我跟她保持距離，也保有幾個秘密，卻永遠會回到她身邊。
假如我對我太太說：結束了，喏，我給你這些錢，永別了，我們分手吧。我想那也會是我喜劇演員生涯的終點。
一語成讖，北野武真的把名下約200億日元（12.75億人民幣）都給了太太，只留下一套3億日元的房子。和小他18歲的情人A開始新生活。
評論裡除了羨慕北野乾子，就是莫名讚頌北野武有情有義？北野武也在淨身出戶這件事上呈現出一種樂意至極的態度。
問題是，財產都在北野乾子那裡，北野武要離婚，必須「有情有義」，所謂態度樂意，更傾向於一個不撕破臉的溫情臺階。
我有一種心酸的感覺，雖然這樣說有點政治不正確。
因為我直覺，這個不願意拋頭露面的A是個狠角色。
去年我有機會採訪北野武，但是幫忙牽線的日本電視臺友人說：要是北野武以前的經紀人森昌行的話，就很好說話。但是現在的經紀人是他的情人，管控嚴，很難搞，要價高。
我不知道離婚是不是北野武喜劇演員生涯的終點，只感覺到了一種晚節不保的惶恐。不惜一切代價，讓72歲的北野武打破一生信奉的原則，截斷他人生的洪流，朝另一個未知的方向流淌，目的地悚然。
落拓放浪一輩子的北野武，似乎不再能把控自己的生活。
當然，北野武不是常人，即便他72歲。或許年至古稀幡然醒悟，想要另一種和情人雙宿雙飛，從頭開始的人生猶未可知。
他的生活質地可能註定像他喜歡的畫家保羅.克利和莎士比亞那樣，充滿「極端特性」。
無論如何，這是天才北野武的選擇，無論是主動被動，他需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老公是程式設計師或者天才都沒關係，在家帶小孩也沒關係，把控財政大權是硬道理。做情人不道德沒關係，長久不上位也不著急，腐蝕滲透男人經濟來源是核心手段。
人是最虛無縹緲的變數，看得見花得著的東西才是磐石。
最後，我還是喜歡北野武，希望他永遠是那個生機勃勃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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