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渝
本期主題:
藝術精神訴求下的創作實踐
【編者按】就人對生命的體驗和認知而言,藝術是對問題意識與真相洞察的觀看,是對人性和價值觀的認知理解和想像力的觀看,當代藝術尤其能體現出這一點,而當代藝術在批判、解構和顛覆的同時,又容易走向純粹的為藝術而藝術,究其原因無非是精神的空缺。而真正偉大的藝術無不是抵達精神世界的形式載體,都是以最凝練的藝術表現形式來實現其對於藝術精神的探索和訴求。本期邀請程原、陳禹年、張渝等對這個問題展開深入探討。
不是異質而是空心——關於「現代書法」
□張渝
在《書法主義》一書中,我曾試圖從「異質的書寫方式」入手,探討「現代書法」的存在與價值。但是,令人遺憾的是,所謂的「現代書法」並不具備堅實的新品質。較之傳統書法,它不是異質而是空心。而這也正是「現代書法」一直舉步維艱的一個重要原因。
回首「現代書法」20年的發展歷程,無論是現代派書法、學院派書法,還是書法主義,甚至其他的各種「改良派」或「洋務派」,都沒有能力說明這樣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什麼是現代書法。這樣說,很可能會被人扣上本質主義的帽子。但是,我的意思是,缺少一個相對明晰的概念的事實本身反映出的卻是「現代書法」的內在迷惘。因了這樣的迷惘,「現代書法」的陣營內,有著一個又一個的流派、一篇又一篇的宣言,卻唯獨缺少堪以自慰的藝術經驗以及藝術針對性。在更多的場合,「現代書法」展示的與其說是藝術,毋寧說是不無投機心理的小聰明。這樣說,或許過於悲觀與偏頗了,因為「現代書法」畢竟也在一定程度上建構了自身的視覺經驗。不管這種視覺經驗如何地倚重西方的視覺——圖象理論,但它終究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在《書法主義》一書中曾經不遺餘力地探討邊緣化的書法文化格局中現代書法所做的種種開疆拓土的努力。時至今日,「現代書法」作為先鋒的前衛姿態與藝術態度也一直是我所稱賞的。然而,也正是經歷了所謂的「圈地運動」之後,現代書法「空心磚」的形象益發暴露出來。
徐冰 英文方塊字書法教室 綜合媒材裝置 尺寸可變 1995—1998年
我們看到「現代書法」得以存世的最常見的幾個理由是:一、先鋒性;二、實驗性;三、視覺衝擊。下面就讓我們看看這些理由:
第一,先鋒或前衛性是非常重要的藝術品質,任何藝術,倘若缺少先鋒的拼殺都是不可想像的。然而,正如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一書中指出的,「長期以來先鋒派有限的名聲完全是靠觸犯眾怒而獲得的,轉眼之間,它卻變成50年代和60年代最重要的文化神話之一。它的唐突冒犯和出言不遜現在只是被認為有趣,它啟示般的呼號則變成了愜意而無害的陳詞濫調。有諷刺意味的是,先鋒派發現自己在一種出乎意外的巨大成功中走向失敗」。在我看來,這種失敗首先表現為孤獨而又苦悶的探索轉變為廣為流行的時尚。用歐文·豪的話說便是「慨然向敵變成了沆瀣一氣」。回到「現代書法」,我們不禁要問:我們的許多「現代書法」的書家究竟有幾人是沒有受到先鋒即時尚的誘惑而投身於「現代書法」的?又有幾人是在難以消彌的藝術衝突中方才選擇了「現代書法」?由於這樣的原因,先鋒成了空殼、成了時尚、成了標榜,成了這一切的「現代書法」就是拿不出幾件像樣的作品。這不是空心,又是什麼?
第二,試驗性。這一點成了所有的先鋒藝術而不僅僅是「現代書法」得以存在的重要理由。順著試驗性往下說,也就是以試驗的形式探索藝術存在與發展的新的可能性。其實,這是一句置之四海而皆準的廢話。任何一項研究,只要是處於實驗室的試驗階段,都是在探索新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可能有,也可能根本沒有。然而,在「現代書法」的藝術探索中,新的可能性探索階段與探索方式不是出現在書齋式的實驗室,而是出現在美術館、博物館的展廳,出現在印刷精美的紙質媒體以及其他的什麼地方。一句話,它必須出現在公眾視野內。「實驗」不是為了生成果實,而是實驗的行為本身就是果實。正是在這裡,那個著名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哲學命題被輕而易舉地破解了——世上無雞隻有蛋。這種只有蛋或是說只有果子的事實本身說明現代書法無法規避的一個重要問題:傳統藝術真的就不可能在觀念藝術益發紅火的今天有所作為嗎?
第三,視覺衝擊。較之傳統書法,「現代書法」的確有著很強的視覺衝擊力。然而,伴隨這種強烈衝擊力的往往是粗糙甚至粗鄙。這其中既缺乏傳統中國的藝術觀念,又缺少現代西方的藝術理念。少了這一切的現代書法也就只有空洞可現了。從「現代書法」20年來的發展歷程看,無論是其架上作品,還是架下作品,我的確在其中看到了一些現代藝術手法被大量搬用,比如抽象、拼貼、並置、借用等。但是,嚴格地說,20年的「現代書法」發展還沒有拿出幾件讓人信服的像樣的作品。
谷文達 遺失的王朝:我批閱叄男叄女書寫的靜字 紙本水墨 291cm×180cm 1985年
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馬泰·卡林內斯庫從先鋒、頹廢、媚俗、後現代主義幾個方面論述了他眼中的現代性。他的論述中,最引起我興趣的是他引用布爾熱有關頹廢的論述。
布爾熱說:「它(頹廢)的不規則的、暴力的創造展現出更大膽的藝術家,而無畏是一種儘管我們不具備卻會引發我們同情的美德。」「頹廢風格是這樣一種風格,在其書中的統一性瓦解以為書頁的獨立騰出空間,句子瓦解以為詞語的獨立騰出空間。」
用這樣的論述來反觀「現代書法」的種種表徵,我也同樣看到:「現代書法」固然瓦解了傳統書法的所謂「統一性」,但是,它所開創的藝術空間卻是曖昧與空洞的,還不足以開創出能夠獨立的藝術空間。當然,谷文達、徐冰等人的「現代書法」創作,曾經很令一些革新家雀躍。但是,他們的作品所表述的藝術理念如果擴大到整個文學藝術領域,其所開創的藝術空間的新穎性往往要打折扣。他們在各自「現代書法」類作品中闡述其藝術理念的藝術手法也有用大炮打蚊子之嫌。
除了頹廢,馬泰·卡林內斯庫對於「媚俗」的論述也可以用來觀照我們的「現代書法」。
馬泰·卡林內斯庫說:「我們最好聯繫那些單個看來絕對無媚俗之嫌的物品的排列來談論媚俗效果。因此,一幅掛在百萬富翁家用電梯中的倫勃郎真跡無疑會有媚俗的傾向。這顯而易見是一個假設的例子,是一種諷刺,但它卻很好地表明偉大藝術品可以被用作純粹的炫耀性裝飾。作為富有的象徵來展示的一件美學物品,其本身並不成為媚俗作品,但它所扮演的角色卻典型地屬於媚俗藝術的世界。當然相反的情況發生得更為頻繁,這就是大量價格低廉、與藝術近乎無關之物,可以被賦予美學意義,可以得到本該給予真正藝術品的敬意。」
對於「現代書法」來說,更多地出現了馬泰·卡林內斯庫所謂的「相反的情況」,太多的與藝術無關之物以現代藝術的名義進入了「現代書法」。他們被理論家、藝術家「賦予美學意義」並以此獲得「本該給予真正藝術品的敬意」。但是,即便如此,「現代書法」還是沒有做出令人滿意的活兒。人們,包括我自己對其致以敬意的真正原因在於,「現代書法」中的一些流派或代表人物不約而同地把書法作為藝術創作的資源加以利用、開發與創造,進而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這是我們心儀已久的「現代書法」嗎?傳統書法向當代藝術的現代轉型只能以其自身作為背景或資源為代價嗎?倘若如此,傳統書法的現代轉換究竟轉換了什麼?應該說什麼也沒有。因為傳統書法依舊是傳統書法,「現代書法」也只是稱謂意義上的「現代書法」。它沒能有效地建立一個新的譜系去替代或置換傳統書法譜系。故此,在「現代書法」面前,我只能說兩個字:沒有。
邱振中 待考文字系列·No.9 紙本水墨 1988年
除了沒有,還是沒有。在所有的現代出場儀式中,傳統書法都只能是背景的事實本身已經說明以現代轉換為大旗的「現代書法」空缺了傳統書法,這種空缺了的現代轉換也就因此只能是一塊名副其實的空心磚,它在掏空傳統書法的同時也掏空了它自己。
當我以「空心」來言說「現代書法」時,我也同樣不能迴避這樣一個話題:空心也是一種存在、一種樣式,而且,這樣的存在與樣式在現代藝術中往往有很大的理由與市場。但是,空心畢竟是空心。倘要結實地成長,不具備堅實的質地是不行的。因此,未來的「現代書法」最最需要的不是各類時髦的藝術手法,而是樸素的質地。
此外,除卻觀念,「現代書法」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藝術家必須手中有活兒,而且要活兒不錯。
(作者為陝西省美協理論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