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蔣芳芳高中畢業後分到河南市二宮那邊一間廢品店工作,麥叔就是她那間廢品店的工友。
開始時,差不多有兩三年,一直沒聽她提到過麥叔這個人。有一天傍晚下班到家,很興奮的掏出幾張小紙片,上面「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一首首寫了很多首南唐後主的詞,字有些隨意,但不潦草,看上去沉穩老道。說,是她們單位一個從監獄出來不久的工友專門默寫給她的,年紀很大的了,有40多歲的了,大家都叫他麥叔。這個麥叔,黑黑實實兩撇師爺鬚鼻大大眼細細的樣子,平時開工喜歡跟人講講笑,說話詼諧,以為他吧也就是勞動人民天生的性情特別風趣幽默那種,沒想到原來好有文化。那天沒事閒聊聊到唐詩宋詞什麼的,見自己連南唐後主都不知道,一下子就背下來這麼多。
麥叔家裡,連莎士比亞的十二集全集都有。蔣芳芳說,她已經跟麥叔說好了,讓我什麼時候去他家玩,順便借點南唐後主莎士比亞的書來看。
麥叔的家,也在河南市二宮那邊。過海珠橋,走進一條麻石小巷,問了好幾次路,七拐八拐來到一片亂糟糟像是郊區農民屋的樓房前,總算是找到他家住的地方。是那種幾個親戚朋友私人集資自建的水泥磚屋,三層高,麥叔家住在頂層天台上。去往天台要上一道很陡很逼狹的樓梯,大約只有60公分寬,中間還得左轉一下右折一下經過好幾個樓梯轉角。到最後一個轉角,眼前出現一間像是臨時搭建的棚屋那樣的紅磚瓦房,門開著,裡面沒亮燈。我站住猶豫了好一會,才鼓足勇氣用一種半大不小的聲音喊了聲:
「麥叔。」
一個是因為那時人還小,高中還沒畢業,見人怕生,緊張;另一個是,我沒想過也沒想到,麥叔的家原來是這樣子的,所以感覺有點意外。不是奇怪,失望,什麼的,只是真的有點意外。進門一個黑乎乎舊木櫃,隔開兩個窄小空間,右手邊算房,左手邊算廳,兩邊都床鋪被席罈罈罐罐堆滿家居雜物。書呢,不是說麥叔家有很多書嗎,書到底放在哪兒。
喊了聲「麥叔」後,門裡面跑出個人來,一邊「哎,哎」應著,一邊「阿爸,阿爸」扭頭望屋內某處暗黑所在叫著,一邊還不忘伸手去拉門邊上的燈繩,「嗒嗒嗒」門裡門外連廚房過道好幾盞燈一下全亮了。後來知道,那是麥叔的女兒,叫阿嫻。年齡比我小點,但發育比我正常,長得比我高。當時見她臉上一直笑著,好像早知道我這個人和我要到她家去玩這件事那樣子,更覺不好意思,更不自然了。仿佛我來找的是她,而不是麥叔,她那個都已經四十好幾的老爸似的。
現在想起來,阿嫻其實是很好的,不漂亮,但真的很好。那時候太年輕了,哪懂得看人,喜歡什麼人不喜歡什麼人。不知道是麥叔還是她媽媽的遺傳,她牙齒有點暴,特別是左右兩隻虎牙,一笑一咧嘴,尖尖的就露了出來。
想起來,日本人真是厲害,據說他們最喜歡的女孩子長相,就是阿嫻的這種。當時有個香港歌星,叫什麼名字忘了,就因為長了兩隻這樣的虎牙,一時在日本紅得不得了。還有後來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孫燕姿,孫燕姿多好啊。想起來,阿嫻長得真還挺像孫燕姿的。
我去過麥叔家這件事,很快在蔣芳芳和麥叔工作的那間廢品店裡傳開了。大家沒事拿麥叔調侃,說他女兒還豆丁那麼小呢,就等不及了急著想當嶽父了想抱孫了,諸如此類。這玩笑在麥叔那裡聽來,也許壓根不是什麼事,可到我這,那就慘了,大件事了。再到麥叔家去玩時,我滿腦子不禁全是阿嫻進進出出的身影,太不自在了,太難堪了。主要是,那時我對阿嫻一點點男男女女的那種想法都沒有,才多大一個小孩啊,想那些只會覺得丟人,覺得醜。
問題是,我這邊多少因為阿嫻的緣故,行動說話就跟身上好多天沒洗澡似的,粘粘乎乎磨磨嘰嘰,可麥叔那邊,卻是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感覺似的,反而一個勁左一聲「阿嫻」右一聲「阿嫻」,斟茶倒水啦,潷湯添飯啦,搞得阿嫻簡直就是個身法迅疾的武林高手,可以一下閃出幾個分身,前後左右圍攻我。臨了,傳說中麥叔的拿手好戲表演時間到了。先走到牆旮旯小木窗底下一張躺椅躺著,讓阿嫻依在自己身旁坐好,要講笑話。
「……講哪個啊?」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在麥叔家聽麥叔講笑話,麥叔表現得並不像我早前聽說的那樣,如何如何揮灑自如,指哪打哪;反倒是受了我影響還是怎麼的,有點猶豫,為難,不能盡情放開。
「講哪個好呢?整日三幅被,講來講去都是那些。」
「講秦始皇併吞六國呀,講秦始皇併吞六國。」阿嫻就很高興的樣子,拍著手催她爸爸,說。
秦始皇併吞六國的笑話,是這樣的:
從前有個窮書生,到一個財主家教書。窮啊,一天早上,到書塾上班,半點東西還沒下肚。學生們先後陸續到了,一人手上拿一大餅。這書生餓啊,就說同學們早,同學們昨天布置的功課都做好了沒有。沒一個學生吭聲。書生勃然大怒:把你們手裡的大餅都拿過來!幾個大餅疊成一大厚餅,老師要訓話了。手上戒尺在大餅當中豎著狠狠劃了一道,一分為二,書生說,都給我記住了:
「太極分兩儀。」
再打橫劃一道:
「兩儀生四象。」
左斜著來一道,右斜著來一道:
「四象生八卦。」
一個大餅,已然分成八塊。書生一吃吃掉其中六塊:
「……秦始皇併吞六國。」
剩下兩塊。左右手齊來左一塊右一塊:
「左妻兒,右老小……」
見木板縫隙間還有些大餅碎屑,書生手在桌上猛的大力一拍,餅碎全從縫裡彈出來了。
「唉!」
一掃一抹,把餅碎通塞進嘴裡後,自己眼淚也不知怎麼就流了下來:
「一捲而有……天下。」
接著一個,這樣:
從前有個秀才,赴京趕考途中住在一家客棧。半夜聽到隔壁有人呻吟不斷:「一首。」「一比。」「……又一賦。」心下大驚,不知世上誰人才高至此,一泡屎功夫竟然成詩三章。趕緊過去一看,原來吃飽了撐的,鬧肚子,真就拉了一泡屎。先是用手一摸:「一手。」再往大腿根一瞅:「一髀。」最後連褲襠都拉滿了,所以是:「又一褲。」
開始有段時間不大明白,為什麼每次到麥叔家裡,每次都只見他跟阿嫻兩個,父女倆一副形影不離、相依為命的樣子。其他人呢,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人,他們都哪去了。我自己吧自小家境不好,是單親家庭長大,所以每次都有點嘀咕,有點擔心,是不是麥叔他們也出了什麼問題了。阿嫻的媽媽呢,她是跟麥叔離了婚了呢,還是出什麼事了,不在了。偏偏這種事又不好直不隆咚直接就問人家,所以不大不小一堆疑團老憋在心裡,老覺得麥叔家這家不像家、不像家又是家的,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還有就是關於他坐牢的事,他是為什麼坐牢的呢,偷了還是搶了,貪汙還是搞女人,這個就更是難以問出口了。但越是問不出口,心裡就越是充滿好奇,每回昏黃燈下看著麥叔那張神秘滄桑的臉,感覺上自己就是在跟一個革命黨人特別行動組長暗中接頭,而阿嫻就是那個懷抱束束鮮花邊走邊唱的小小聯絡員。
我不問,麥叔自然不說。但不說也許就是真的不想說了,不知道怎麼說,不問卻一定不等於不想問。所以有一天實在忍不住,很自然想到了我姐姐蔣芳芳。問蔣芳芳。畢竟她跟麥叔同在一間廢品店做事,一間廢品店能有幾大地方幾多個人,什麼雞毛蒜皮小事只怕大家隔天就都知道了,何況是麥叔這種殺人放火判刑蹲監獄的大事。沒想到一問,也是雲裡霧裡什麼都不清楚,只聽說過好像是個什麼轟動一時的案子,叫廣州市第一宗反革命偷渡集團案,麥叔還是主犯,別的就一概不知了。
倒是麥叔家裡頭的事,雞零狗碎真真假假有一句沒一句知道的要多很多。原來,我的擔心是對的。麥叔跟他的老婆,也就是阿嫻的媽媽阿珍姐,原來早就不行了。不是出了什麼事不行了,人沒死,還生嗷嗷的。婚也沒離,沒離成。只是據說麥叔入獄之前,夫妻倆就天天吵鬧,廢品店書記阿歐生和阿魚頭雲阿峰阿鄧他們都去勸過架。入獄後,珍姐乾脆帶著阿嫻和阿嫻還沒讀書的弟弟阿橋,一走了之回了番禺那邊的娘家。麥叔71年被判監,入獄3年,74年刑滿釋放,珍姐還堅持不理麥叔,只讓阿嫻回到他身邊,算是有個陪伴。一家人看著是要散了。
這期間我高中畢業,上山下鄉到了一個半山區插隊務農,麥叔那裡去得少了。幾年時間裡,大概就是借書還書去過三幾次。每次都跟從前差不多,進門就忙著叫阿嫻給我斟茶,問,鐵觀音還是英紅?還是普洱?見我學會抽菸了,說些抽菸不好的話,說飲茶百利而無一弊,抽菸百弊而無一利,飲酒利害參半。從不說說我是不是長高了,曬黑了,農活幹得辛不辛苦,有沒人跟人打架……這種我心裡頭其實真正在乎的話。借去的書怎麼樣,什麼心得,如何看法,更是隻字不提。
讓人感覺到什麼地方終於有變化,是有一次,問我,我插隊那裡有沒有酸味、水橫枝之類的樹仔頭,他想找些來做盆景。所以那些天哪天一翻風下雨不用開工,我就扛著個鋤頭往山上跑,很快鋤了一大堆給送到麥叔這兒來。因為那次是向灶平借的他家那輛農村人常用來載重運物碾米裝谷的雙筒自行車,車尾架上捆了足足一大麻包袋這些個樹仔頭,即日來回往返一百四十多公裡,所以記憶特別深。車有點舊,剎車不是很靈,在大金鐘水庫那條足有一兩公裡長的大斜坡路一路衝下去,幾乎命都丟了。
我命丟了沒丟,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麥叔見到這些寶貝時的那副開心樣。我這邊急著喝過茶趕緊走,不然天黑前趕不回去就糟了,他那邊卻附石、懸崖,斜乾式、劈乾式,這棵有型,這棵老身……一輪嘴說開了。又叫阿嫻幫他拿副眼鏡過來,戴上,蹲下,在那堆枝葉凋零什麼都還看不出來的作品上左比劃一下右比劃一下,說是我下次來的話,應該就會看見這裡,窗臺邊幾盆,這裡,欄杆上一排,再搬張茶几出來,躺椅中間一放,爽啊,正啊。
說時,阿嫻依例在旁邊笑眯眯聽著,自己不說話,只是偶爾幫他爸爸扶穩、擺正一下那些樹枝椏。
「咦,阿橋呢?」忽然,麥叔一抬頭問阿嫻。
原來是這樣。原來那年九月,阿嫻的弟弟阿橋要讀書上學,也回來了。
但那次之後很久,還是一直沒見過珍姐。第一次見到珍姐,已經是80年代中的事了。就在他們家後面那條街上一個菜市場做事,做賣豬肉的。人很肥。跟阿嫻一樣,也是永遠笑眯眯的。不過走路快,阿嫻是慢悠悠人如其名很嫻靜那種,珍姐完全不同,走起來一隻會飛的大鵝乸似的,四處撲騰一團親切溫暖的肉。
人沒說的,挺好的。怎麼說呢,也許只是人合人緣,血型星座什麼的,我覺得珍姐挺好。剛開始還受以前種種全是聽來的印象影響,以為多刁悍多怨毒一婦人,一看根本不是。很隨和一個人,初見我時顯得有點生外,有點小心,仿佛有點擔心這位從未謀面的麥叔的多年老友,會不會不接受她這個大嫂子似的。且隨和之外,身上有種讓人歡喜的大俗氣、真俗氣,跟麥叔簡直就是不遑多讓,甚至比麥叔還要好。「啊,真是有食神啦你,今晚煲了白果豬肚湯。」「今晚煲了柴魚花生粥。」「今晚試下阿珍姐的捻手菜,家鄉釀鯪魚,怎?」講飲講食,而無半點炫耀賣弄這飲飲食食、這講的本身……之意,真好。
惟有一件稍微遺憾的是,可能大家還不是很熟吧,叫來叫去總叫不出我的名字蔣榮榮,總把我叫成「阿芳芳的細佬啊」,「阿芳芳的細佬」。那時阿芳芳,就是我姐姐蔣芳芳,已經跟原先也在同一間店裡做事、後來申請去了香港的工友阿鄧不好了,分了,接著閃電般認識了個新男友又閃電般結婚成嫁到了南京。珍姐聽說後表情先就有些惋惜,愕然,不能理解蔣芳芳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怎麼能一嫁嫁到南京那種北方到不能再北方的天寒地凍的地方。
當然是嫁香港好。就算是崇洋媚外嫌貧愛富,那也是珍姐自己的崇洋媚外嫌貧愛富。珍姐這點,真是特別的好。
又唏噓一會,叮囑我有空一定要常來玩,就當大家是一家人那樣。
人啊,得閒要經常互相走動下才好的啊,不是的話,幾親幾好都是假的。眨眼幾十年,大吉利是不怕講句,真是見一次少一次的啦,你說是不是。這樣說。
86年的中秋節剛過,我在單位上班時接到個電話,一聽對方的聲音,很陌生。是個大約十來二十歲的小夥子,但怎麼都聽不出來是誰:
「榮榮哥啊?我阿爸……」電話那頭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過了身了……」
「你……是?」我說。
「我是阿橋啊。麥叔呢,麥叔個仔啊。」
麥叔的追悼會是我參加過的所有追悼會感覺最……怎麼說呢,最被動,最茫然,最恍惚的一次追悼會。當然不是說的我會看見麥叔從靈床上一骨碌坐起來,跟我打個招呼:「啊哈,榮榮你也來了?」那種恍惚了。而是追悼會現場竟然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竟然都是我不認識的,忽然誰誰遞給我一塊小黑紗布,忽然誰誰又遞給我一塊裡面包著顆小糖果的小手帕……那種被動,茫然,恍惚。偌大一堆人群,我只認識三個:阿嫻,阿橋,阿珍姐。
阿橋的哭聲顯得有點大。阿嫻是早哭過了,有點泣不成聲要暈要暈那樣子。珍姐沒怎麼哭,只在遺體告別時眼睛一紅,就迅速把臉別過一邊。再看那死鬼麥叔,臉頰上嘴唇上給人塗了過多的胭脂水粉,白的地方太白、紅的地方太紅,搞得整個兒一個麥當勞叔叔似的,是生是死,反正都不像真的了。
殯儀館的那些人啊,那些人們,你們太不專業了。
怎麼說呢。讓我說,我要說麥叔就是喝酒把自己給直接喝死的。並且是,這一喝喝它個幾十年,最初是想死不能死,到末了就不想死也得死了。你想想看是不是,麥叔死時54歲,比我現在的年齡還要小兩歲,現在我還活得興興頭頭的,他有什麼理由就命苦不如趁早死了。更重要的是,那一年阿橋高中才畢業,沒考上大學,還在找工作。阿嫻也還沒有男朋友,麥叔一定是多麼希望多麼的希望,她能早日找到自己人生旅途上可以相互倚靠、相互取暖,那個麥叔可以放心地將她託付給他的小男孩,大叔,或是哪個誠實善良的老頭兒……人生是多麼孤獨啊,阿嫻那裡一日還沒著落,麥叔一日又怎捨得走。
說起來,我在麥叔家裡見過他的酒,太誇張了。太震撼。從來不是什麼紅酒洋酒,各路新舊名酒。是真正酒鬼自己浸泡的自創好酒。床底下有個水缸也似突肚窄口黑釉酒埕,入滿足有三四十斤木薯酒,用作母酒。還是在床底下,大酒埕的旁邊,黑不窿咚塞滿一個個相對較小的瓶瓶罐罐,這個浸著廣東肇慶德慶的巴戟,那個浸著廣西田東靖西的蛤蚧,算是些還在醞釀中的半成品。分隔開兩邊廳房的那個木柜上,高高低低一格格擺放著幾個醒目的大玻璃瓶,則是些已經大功告成的心水佳作,祛風行血,隨取隨飲。左手一瓶常見些,黨參、北芪、紅棗、杞子。中間一瓶有些恐怖,三條大蛇盤在一起,上面一條黃黑相間的金腳帶即金環蛇;往下一條一圈黑一圈白的銀環蛇,廣州人又叫銀腳帶或過基俠;再下面一條灰黑間斑白的飯剷頭即眼鏡蛇。最右手邊那瓶最嚇人最噁心,是一窩十幾隻剛生下來身上連絨毛都還沒有的老鼠仔,皮色紅紅的粉嫩粉嫩的,在清澈如水一片淡綠色的酒中緊閉雙眼你擠著我挨著你,真的就像……很像一些熟睡中的嬰兒。
不說那些了。就說那天中午,麥叔一個人在家,其實也沒喝多少。平時一頓一般都喝個三幾杯,相當於半瓶斤二裝九江雙蒸米酒的樣子,那天不知怎麼覺得頭重重的,還少喝了點只喝了不到兩杯。喝完頭覺得更沉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跳一下痛一下。於是走到躺椅那,想躺會,睡個覺,一覺醒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這樣的事以前又不是沒經過。躺下,忽又站起,大概是酒後那一泡尿鼓上來了,要先去去廁所。然後,不說你也知道,血衝上腦了,「啪」一下頭重腳輕一頭栽在地上,等發現送醫院第二天就沒了。
偷渡那件事,其實後來我有問過麥叔,也聽他親口講過一遍。一問就笑了:什麼廣州市第一宗啊,還反革命集團。只不過70、71年那時偷渡的人是少些,沒有後來那麼多,搞了條那麼大一條機船去偷渡的更少,所以轟動一時,那倒是真的。
那是個夏天的夜晚,時間應該是84、85年左右,好像珍姐也在,應該是已經回來的了。此時離麥叔他們那條船出事的那個早晨,已經過去十四五年了。麥叔還是老樣子,吃過飯就把那張躺椅搬出天台外面躺著,有時兩隻手交叉握著墊在後腦勺下面,仰臉望著天上繁星點點,不說話;有時說著說著,「咳咳」幾聲支起身子,走進屋裡去拿自己抽的生切熟煙菸絲。外面賣的牌子煙麥叔不是不抽,也抽,不過平常在家,永遠只抽那種自己拿張玉扣煙紙捲成個小喇叭狀的「大頭熟」。十四五年前的往事,聽麥叔有講有笑娓娓道來,仿佛是在講著一樁與他自己無關的街邊舊聞,其中多少人世艱難,種種傳奇詭異,通通化作此刻蕩漾在夜空中、晚風中麥叔那輕鬆但輕鬆得不免令人生疑的一陣陣談笑聲。
我覺得吧……我以為,麥叔這樣,並不好。但,我又能要求麥叔怎麼樣呢。我能要求麥叔講講那三年牢獄生涯是怎麼熬過來的嗎,要求他,每回想起自己這沒爹沒娘,這孩子細老婆嫩的,就逢人便說邊說還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嗎。我可以那樣嗎。那我還是麥叔的朋友嗎。
他們是在順德倫教那邊買來那部機船的。船中間有間小屋那樣的駕駛室,前後甲板既可以搭客載人又可以運載貨物的那種珠江三角洲水網地區常見的運輸機船。駕駛室下去有個小機房,裡頭有部柴油機,比6300小、比一般單缸雙缸柴油機大,也許就是國產6300系列的。麥叔他們,先走順德水道經勒流、樂從再折上南海平洲,會合一眾人等後,打算再經回廣州河南珠江主航道從番禺瀝滘出東莞虎門,直撲珠江口外伶仃洋。
沒想到,當船「噗噗噗」駛到廣州沙面白鵝潭時,輪機死火了。那部破機器,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來到這緊要關頭、這要命地方才壞。這是在廣州城裡啊,有個什麼閃失那可真是「拉人兼封艇」,不是兒戲講玩的。於是麥叔他們趕緊找個地方泊好船,連夜搶修起來。修了一整晚,到天差不多要亮時,總算修好了。一船人鬆了口氣,陸續拖著疲乏的身子走上船甲板稍事歇息,只等天一大亮,開足馬力再往前奔。就在這時,最後一個走出機房的人不小心手碰倒了掛在柴油機缸頂上的一盞馬燈,「哐當」一聲,那盞大家都忘了熄掉的馬燈燈罩應聲碎了,裡面煤油潑灑出來濺落一地,加上原先修機早弄得到處都是的柴油、機油——
「轟」一下,很快的整條船就燒了起來。
按照麥叔的說法,當時白鵝潭上火光沖天,場面壯觀真是此生難忘。他整個人傻在那裡,完全忘記了自己此時正身陷險境,只顧看著那熊熊的火焰,一路左衝右突,一路往上竄、往上竄,最終與白鵝潭江面上那拂曉時分特別好看的湛藍天幕交融匯合,匯成一片五顏六色的火海……對於麥叔的這種說法,我長期以來抱有自己深刻的懷疑。我不知道你到過70年代的白鵝潭沒有。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70年代的白鵝潭到底有多大。無際無涯,蒼蒼茫茫啊,那就是70年代的白鵝潭。在那裡,麥叔他們那條小小的機船算什麼啊,燒起來,頂多像是大漠荒原上燃起的一堆篝火;或是一個無人的大房間裡,有誰劃亮了一根小火柴枝。
2015-10-2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