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裡的「老」,
不是指歲數大,
而是歷經世事後的滄桑感。
《路邊野餐》裡的主人公陳昇,
就是一位老男人。
當他青澀沙啞地唱起兒歌《小茉莉》時,
那一刻,我哭了。
這一瞬間的情感力量是如何做到的?
主要在於導演畢贛在對時間與人物的處理上,
形成了互文與累積的作用。
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文本裡,
人物之間有著情感上的聯繫,
而情感上的聯繫又直通哲學上的聯繫。
老醫生與林愛人,
在久遠的過去,因「文革」分開,
一個在凱裡,一個在鎮遠,
留存的物件只有一件花襯衫、一盤磁帶、一張照片,
老醫生託陳昇去見林愛人,趕到時林愛人已經去世;
陳昇與妻子張夕,
在不久的過去,因「嚴打」分開,
一個在牢裡,一個在牢外,
留存的記憶只有在瀑布旁的房子裡,只跳舞、不說話,
九年後,陳昇出獄,妻子張夕已然離世;
衛衛與洋洋,生活在「蕩麥」這樣一個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洋洋要去當導遊,便對衛衛說,
除非他能讓時間倒流,她才回到蕩麥,
衛衛在火車每節車廂上畫上了時鐘,
火車運行時,錶針倒轉,時間倒流……
一個因「文革」分開而不得相見,
一個因坐牢九年而不得相見,
一個因不同的人生選擇而不得相見。
而心嚮往相見時,
最終,都不得相見。
人物之間形成了一組組對照,
共同指向了影片開頭取自《金剛經》的題眼: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在鏡頭語言層面上,
導演畢贛也在設計著一處處時間的指涉:
開場即以360度圓周運動呈現時間;
片名《路邊野餐》的打出放在一個從隧道橫搖的長鏡頭中間,
在一個鏡頭內通過片名的插入隔開連貫的時空;
在另一個無切換的長鏡頭中,
因為花和尚小兒子的手被砍,陳昇帶人去報仇,
這是過去時空的畫面,
鏡頭橫搖到雨滴落下的桌面上停止,
再橫搖出,
卻是陳昇與同母異父的兄弟老歪打架,
這是現在時空的畫面,
一個長鏡頭巧妙地流轉了兩個時空。
還有畫面上最為直接的小衛衛在牆上畫時鐘、
不斷出現的鐘表意象,
以及青年衛衛在火車上畫的時鐘……
攝影機機位、演員走位、鐘錶元素,
讓我們看到了時間,
而時間承載的故事被導演散落在各處。
當我們串起這些「時間珍珠」,
過往的記憶便構成一幅完整的人生圖景,
這幅圖景裡儘是關於愛、關於情感的追憶。
攝影機進入「蕩麥」段落,
40分鐘長鏡頭記錄了時間的流逝,
天色逐漸暗淡下去,
人物情感也在追憶中發酵。
陳昇在髮廊看到和妻子張夕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
開始為她講述自己和妻子的經歷,
講到張夕離世,他已滿臉淚水。
陳昇在街邊唱起《小茉莉》時,
人物自帶的反差形成了奇妙的真實。
這個混過社會、替大哥辦過事、蹲過監獄的老男人,
唱起的卻是一首兒歌,
在忘詞串詞、因緊張而顫抖沙啞的嗓音裡,
我們聽到了這首唱給妻子張夕/髮廊女孩的兒歌。
如果體會《小茉莉》的歌詞,
我們會發現,
每句都是陳昇內心追憶的寫照,
小茉莉就是他的妻子。
小茉莉,
請不要把我忘記,
太陽出來了,
我會去看望你……
歌詞唱到這裡,
我們也體會到坐牢九年的陳昇在獄中的心境。
太陽出來了,自己出獄了,
丈夫去看望妻子,
卻幻化成在「蕩麥」的一段如夢奇遇,
一段帶有超現實色彩的重逢。
這是《路邊野餐》情感的高點,
「蕩麥」重逢呈現出一個老男人的內心,
關於愛,關於情感,
內斂,卻令人感動。
時間與記憶,
承載的不只是故事,
不只是曲折的人生,
在《路邊野餐》裡,
更多的是愛,是情感,
是生而為人最寶貴的部分。
仙林 本期作者
電影路上的修行者。
現居上海,供職於《看電影 午夜場》雜誌。
一邊管事,一邊碼字。
銳影Vanguard編輯 | 琪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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