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癲老人日記》惡魔之美
《瘋癲老人日記》的中文譯者竺家榮曾說:「谷崎的小說世界充滿荒誕與怪異,在醜中尋求美,在讚美惡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 《瘋癲老人日記》是一部描寫老人與性的作品,谷崎潤一郎選擇了無奈的衰老與永恆的性慾這一對矛盾作為視點,描寫女性之美,從中探尋生命的本質,闡釋了自己的審美理念。本文就試圖通過對《瘋癲老人日記》文本的分析,探尋谷崎潤一郎美學的特質。
一惡魔之美
谷崎潤一郎素有「惡魔主義」之稱,這種傾向在《瘋癲老人日記》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在醜惡中尋求美,全然不顧倫理道德和社會規範,描寫禁忌、變態的翁媳之間的愛情,完全以官能美、肉體美作為所有美的客觀標準。
相較而言,谷崎潤一郎的代表作《細雪》反倒像是他作品中的一部例外,細雪中含蓄的文字,絕無露骨的性慾描寫,相比他的其他作品,顯得格格不入。這樣看來,《瘋癲老人日記》反而應該算是能夠體現谷崎潤一郎惡魔主義風格的代表作了。
《瘋癲老人日記》中,主人公卯木老人喪失了男性機能卻仍貪戀兒媳颯子的風姿,變換各種變態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性幻想的滿足。他自白道:「五十歲之前,死的預感特別強烈,非常可怕,現在大概對人生疲憊了,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我沒有一絲對生的執著,可是只要活著,就會被異性吸引,現在我正是靠著對性慾和食慾的樂趣活著。」 卯木老人吃兒媳颯子吃剩的東西,而且越是狼藉越是留有她的氣味越能讓老人興奮,以至於鼓勵自己的兒媳與別人私通從旁得到性慾上的刺激。
小說中,谷崎潤一郎集中還描寫了卯木老人的戀足癖,通過這種變態的刻畫,表現對女體的狂熱崇拜。卯木老人生前偷窺兒媳颯子沐浴,親吻颯子的腳,「我和7月28日那天用的是一個姿勢,用嘴去吸她的小腿肚。我用舌頭慢慢地添著,近似接吻的感覺。從腿肚一直往腳踝吻下去,她竟一直沒說什麼。舌尖觸到了腳面,進而觸到了腳趾。我跪在地上抱起她的腳,一口含了三個腳趾頭,又吻了腳心。溼潤的足底很誘人,仿佛也有表情似的。」 此段描寫,別有一番色情的意味。而當卯木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不可避免,他不敬神佛,意圖將墓碑前的菩薩造像造成颯子的模樣,時候在颯子石像下長眠。甚至將兒媳颯子的足印拓下來,「由於我的左手不靈便,塗起來力不從心,總是塗不好,把颯子的睡衣都弄髒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塗抹,越來越興奮,絲毫不知疲倦。」 卯木拓印颯子足印的過程痴迷近乎癲狂,他希望死後墳墓的佛足印是颯子的足印,「把骨頭埋在這石頭下面,真正往生極樂淨土。」 最終老人在這種無盡的性幻想中突發高血壓。
二 女性之美與女體崇拜
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中,「無論是他早期沉浸於變態怪異的世界中展現的官能美,還是後期立足於關西的風土人情而呈現的古典美,都是圍繞著眾多的女性形象而展開的。執著於女性之美的追尋,可以說貫穿於谷崎一生的創作。」
《瘋癲老人日記》中就描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兒媳颯子與記憶中的母親,神聖與罪惡形成了一種表面的對立,實質上兩位女性形象卻又是統一的,都是美的載體。
兒媳颯子出身微賤,本是一個舞女,「她儼然一副貴婦人的派頭,言語動作乾脆利落,聰明伶俐,而又不乏人情味和嬌嗔,很有吸引力。」 然而,老人之所以愛颯子,卻是因為她身上有老人找的那種幻影:「她有點壞心眼,也有點尖酸,還有點愛說謊。和婆婆、姑嫂都處得不太好,對孩子也缺乏關愛。」 颯子利用老人對她的迷戀,肆意享樂,要求卯木為她購買昂貴的首飾,囂張跋扈地與小姑子和婆婆吵架,而老人的縱容也導致了二人關係中的施虐受虐傾向的發展。然而,颯子又是冷漠的,在她真正意識到老人對自己的迷戀之情後,她卻感到疲憊虛空,面對老人的癲狂行徑,卻仿佛是縱容孩童玩耍一般,對一切都提不起任何興致和熱情。
這裡的颯子是典型的谷崎潤一郎小說中的蛇蠍美女的形象,妖豔的容貌豐滿的肉體強烈的徵服欲和殘忍的嗜虐性,以自己的美貌為武器濫施淫威,谷崎潤一郎擅長描寫這種女性,從早期的《文身》《麒麟》《痴人之愛》到後期作品《鑰匙》《卍》都是如此。
而《瘋癲老人日記》中的母親,儘管只是幾句側面描寫,通過卯木老人的記憶,卻為我們展現了一位近乎神聖的母親形象。卯木老人的日記中有一段這樣的話:「5日。夜裡夢見了母親……夢中的母親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時候的樣子。」 儘管母親的美截然不同於颯子,「母親的腳是扁平的,我一看到奈良三月堂的觀世音菩薩的腳,就想起母親的腳來」 ,別有一種神聖之感。小說末尾,卯木老人將兒媳颯子的足印拓下來作為自己死後墳墓的佛足印,希望死後埋在這石頭下面,真正往生極樂淨土。某種意義上,佛足、颯子的足、母親的足構成了一組隱喻。
谷崎潤一郎擅長寫這種神聖包容的、靈與肉達到和諧的女性,而這些具有母性之美的女性則大多以作者本人的母親為原型,戀母情結在谷崎潤一郎的小說中屢見不鮮,這些女性寄託著作者對早逝母親纏綿的思念、崇高之情。他在《女人的臉》一文中寫道:「所謂崇高,我想一定是有一種永恆的東西蘊含其中的。在我的思想裡常常浮現出已故的母親的姿容,那不是她臨終時的樣子,什麼時候的面容說不太清,大概是我七八歲孩童時代的,年輕美麗的母親的臉龐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母親可是個美麗的女人啊!)這時我感到這是最崇高的了。」
三 陰翳之美與歐化之美
谷崎潤一郎在對待東西方之美上,是經歷了一個顯著的變化過程的。他的前期,正逢西方虛無主義和頹廢主義思潮泛濫,谷崎潤一郎一度傾倒於王爾德主義,反對世俗的道德和習慣,「追求價值顛倒的快樂」 。而後期,隨著他年齡的增長,目睹日本戰敗、傳統文化瀕臨危亡的絕境,谷崎潤一郎意識到了日本傳統的重要性,他的作品也就體現了一種從西方之美到傳統之美的回歸。
《瘋癲老人日記》中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正是體現了作者對東西方美學的探尋而又掙扎的歷程。颯子的歐化之美完全不同於母親的東方之美,她們相差甚遠。「母親的腳可以放在手心裡那麼小巧玲瓏,走起路來,腳成內八字,就像天鵝走路的姿態一樣優雅。而颯子的腳像柳蝶那樣修長,是颯子最引為自豪的。」 「從前的人化妝方法十分簡單。已婚的女人一般滿十八歲以後都剃眉,染黑牙齒。明治中期以後,這一習慣漸漸被廢除。如果颯子看到那時的母親會作何感想呢。颯子把頭髮燙成捲髮,戴著耳環,塗各色唇膏,描眉,塗眼影,戴假睫毛。指甲的修飾就更不用提了。」 颯子健康的肉體與記憶中母親矮小的身體、颯子的鮮明色調與記憶中母親的朦朧陰翳之感,形成鮮明對比。
作者也借卯木之口,表達了對日本今昔之變的感嘆:「同是日本人,六十多年的歲月,竟然變化如此之大,看來我也活得夠長的了,經歷了這麼多數不盡的變化。」
四 俗世之美
「谷崎一家三代都是『江戶兒』而且屬於町人階級,具有樂天的享樂氣質。作為町人階級在日本官尊民卑的時代,多少都有些卑下感,對於政治漠不關心,採取無批判的態度,他們的理想和幸福最終止於個人界限,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為首,這是江戶町人特有的人生觀。」
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一直以來都體現出一種對俗世生活的觀照。《細雪》中描繪了一幅日本風土自然、風俗習慣的畫卷,春日賞櫻、捉螢火蟲舉辦山村舞會,對現實生活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至於《瘋癲老人日記》,這部小說則藉助老人的獨白口吻和日記體形式,極盡現實主義描述之能事。作者甚至在《瘋癲老人日記》的末尾附有護士的病情記錄以及兒子城山五子的手記,細緻入微地描寫老人的疾病以及治療中使用的藥物名稱,顯得真實可感。
谷崎潤一郎作為日本唯美主義流派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作家,綜觀他的一生,美已經成為他的藝術世界中唯一的、衡量一切的標準,對美的執著追求,對女體的崇拜,成為了他體味生命本質的方式。他的作品《麒麟》的結尾,孔子臨行之前發出一句浩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句話似乎也可以同樣用於評價谷崎潤一郎自身。
谷崎潤一郎(たにざきじゅんいちろう,Tanizaki Junichiro),日本近代小說家,唯美派文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源氏物語》現代文的譯者。 代表作有《刺青》、《春琴抄》、《細雪》等。
谷崎潤一郎生於東京一米商家庭,1908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國文學部,大量接觸了希臘、印度和德國的唯心主義、悲觀主義哲學,形成虛無的享樂人生觀。三年級時因為拖欠學費而退學,從而開始了其創作生涯,文學上受到波德萊爾、愛倫·坡和王爾德的影響。輟學後,與劇作家小山內薰、詩人島崎藤村一同發起創辦了《新思潮》雜誌,並發表唯美主義的短篇小說。 根據諾貝爾獎官網公布的資料 ,谷崎潤一郎曾經在1958年 、1960-1965年7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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