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颱風來襲，都會想起機靈的小妹關於颱風的那個梗。
20年前，我懵懂闖深圳，她還在內地。
跟她描述湖南絕對沒有見過的自然現象：颱風來的時候狂風呼嘯，單身宿舍的鋁合金門窗如同擺設，颶風鑽入無法密封的門縫發出尖銳的嗚咽聲，堪比恐怖片配音，樹木東倒西歪撕傷見骨，碎裂的葉片隨卷著飛的風雨漫天亂舞。
颱風的大小看風球信號，白色不怕，橙色要警惕，紅色就不要出門添亂了。
幾年後小妹來深圳與我匯合在此紮根，很快就見識了我描繪過的狂暴颱風。
不過，她說：姐姐，當年你跟我說判斷颱風的大小看掛出的風球信號時，我就想像著你在危險的颱風天裡勉力撐著隨時會吹飛的雨傘，頂風雨前行來到深圳某座大廈或某棟高樓所在，抬頭看一眼那上面是掛了一個什麼顏色的巨大球體，像氣球那樣的，有時是白色的有時是紅色的。
哈哈哈哈笑出眼淚之後，到底是明白了，想像力再豐富也有無法抵達的地方：
你無法想像費瓦湖畔飛滑翔傘看雪山的眩暈與壯闊。
也無法想像格雷梅坐熱氣球帶來的驚心與驚豔。
更不能想像在環球影城的哈利波特體驗項目裡高科技帶給你的與魔法師們一起騎著掃帚飛過高山掠過湖面去追逐小飛球的刺激與過癮···
還有愛情、病痛、瘋癲以及一杯咖啡的沉醉和一瓶美酒的苦澀。
那些未曾經歷的，很難想像。
要抵達，要近身，才能知曉某些秘密，這大概也是上帝匿名的方式之一。
此刻，我端坐於家中，看著瘋狂的風雨在天地間肆虐，看見側面的高樓吹飛一整扇窗砸在對面牆上又跌落於崗亭。
女友告訴我她家已經沒有網絡，還有人提醒可能要停水，趕快儲備一些；群裡發來一連串感嘆號的呼籲：不要去理睬被吹斷的樹木吹壞的公物吹倒的圍牆，避免無辜的人員傷害。
更有人家中已經滲水，發出擔心玻璃牆破碎的哀嚎。
雨，這一刻好像是橫著傾洩，在狂風裡形成水波一般的雨霧，又像大森林著了火漫天煙塵，我已經看不清對面山上的樹木，只聽見門縫裡不時傳來尖哨聲和落地玻璃門被吹得顫動不已的沉悶哐啷聲。
陽臺上已經一片狼藉，你必須對這棟樓的建築質量有信心，還要對旁邊那個小區的高樓也有信心，對100米內的建築物和牌匾燈箱有信心，才能安坐於家中。
有個在廣州備戰的「領導」級別校友在對「山竹」來臨發表了一番人生感悟後問我有什麼感想。
打怪一輩子都打到自己成妖的年紀了，還有什麼沒見過沒碰過？感想？只有等明天去問問我的學生了。
颱風來了，除了看自然千姿百態人間慌張手忙腳亂一陣子，還能怎麼樣？風雨來了，厄運臨降，還不是只能等待它走完全程直到離場。
天地就算要毀滅，人間也是沒有什麼辦法的，一個16級颱風，算是給了我們應有的體面——起碼，它可以預測。
上一個灑灑水的颱風「百裡嘉」過境時，我們就已經曉得後面跟著個雲系能裝下廣東和海南，風眼有整個香港大的「山竹」。
它的每一步都在科學觀測之中，這大概算得上是自然災難中最溫柔的一種了。
周五下班後，在去和不去之間猶豫半小時後，我們還是驅車前往了惠州的雙月灣度假。
朋友們紛紛敲警鐘：眼看「山竹」這個巨風已在不遠處虎視，還跑去海邊多危險。
雖然早被歸為愛冒險一類的危險份子，想想自己一貫的行徑可疑也就無力辯駁。
不過，我當時的想法卻很簡單，對於能夠比較準確地預測速度大小登陸點登陸時間的颱風，還是有條件有能力把風險控制在自己能夠掌控的範圍之內的。
這是在一個月前就約定的旅程，那時候，就像宇宙洪荒，地球還是一粒塵埃，而「山竹」也還沒有被命名。
住在惠州雙月灣，酒店直接面海。
天氣的風雲詭譎全在一天之內。
上午陽光燦爛藍天襯著花式白雲，美得讓人懷疑那個還在太平洋上移動聚集能量的「山竹」是個詐胡。
下午4點多鐘，天氣顯得異常悶熱，雲層增厚變幻莫測，在海面上層層疊疊；走過2、300米長的港口大橋時，看見風平浪靜的港灣裡密密麻麻停滿了各種大小船隻——靜候風來。
我們嗅到了空氣中的緊張成分，雖說權威消息稱「山竹」周六傍晚才登陸，我們原本是打算周日早晨從惠州回撤深圳的，但，此刻，猶疑搖擺已經開始在每個人的內心播下種子。
日落之前，沙灘上拉起了警戒線。
我們剛在沙灘上出現，兩個掛著工作牌的工作人員就來詢問我們是住在哪家酒店的？為什麼還沒有讓我們退房。
我們信誓旦旦答應拍完日落就滾得遠遠的。
不遠處還有一大幫打沙灘排球的年輕人，吸引了工作人員的注意力，他們迅速轉戰馳向那一群熱情高漲玩得正嗨的年輕人。
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大約是颱風前氣候異常的緣故，這一場落日美得令人無言。
沙灘像反光的鏡面，海面上波濤層層向前掀起浪花，一切都被太陽的餘暉照亮反射出金子般的炫目光芒，人站在下沉的太陽與粼粼海面的反光裡如夢如幻——是的，完全無法想像有一場天量級的風暴正在路上。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不，是風暴前最誘人的風景。
這時，岸上竟停靠過來兩輛大巴，走下兩車浩蕩遊客，大家被眼前的霞光美景驚得大呼小叫又跳又蹦擺出各種姿勢拍拍拍。
與此同時我們接到酒店電話，說是公安部門的通知，要求晚上8點前必須退房。
這通電話到底讓我們死心，就像所有的絕望只需要最後一根稻草。
巡防員的摩託穿過沙灘殷殷呼籲：大家趕緊走吧，不要再逗留，颱風走後再來享受。
拍下一組人們站在更暗的天色裡更迷人的餘暉中的剪影后，我們依依不捨離開海灘。
不過，還是慶幸昨夜的勇敢抵達，沒有辜負這一天的風雲變易。
連夜奔馳過跨海大橋，返深圳。
今天，「山竹」在深圳開啟了狂轟濫炸風雨模式，收音機裡得知，早上7點，那座從雙月灣回深的跨海大橋關閉了。
又暗暗慶幸昨晚提前被強行趕回了家。
有身居北方的說颱風算啥，你看看我們東北的暴雪。
有身居湖南的說颱風太可怕，據說平安大廈玻璃窗譁啦啦直掉。
靜默了好幾個月的群裡大家又就著「山竹」熱鬧了。
有人靠想像輕視，有人靠想像驚懼。
還算溫柔的天災讓我們抱團一天。
我沒領略過東北的暴雪。只是覺得災難無從比較。
平安大廈就矗立在我家正前方，我盯著它若隱若現的600米身軀，好像並無大的動靜。
颱風來了，只要不是正對海岸的房子，待在家裡關好門窗，基本安全是有保障的，如果待在家裡也遇險，那也是天意難為，就認了吧。
一場有巨大威力和破壞力的颱風，從它現身的兩三周之前就成為熱議話題，人們為它做各種準備寫各種段子圖文並茂，圈裡群裡全是它的消息，為什麼啊？難道不是因為它給我們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了一絲變化？
沒有愛情的加持，有一場百年不遇的颱風也好啊。如果未曾傾城，再傳奇的戀情也都是稀鬆平常的。
這一天，視頻滿群跑堪比網絡風暴，有圖有真相當然趕緊發表言論，沒有素材編一遍也是能造點氛圍引發點關注的，對於總會感到無聊的人類來說，能調動一下荷爾蒙就是小勝。
超市貨架為什麼會被搶空？害怕是會傳染的，害怕也是令人激動的。
一群人在恐慌你不恐慌就仿佛失去了組織。沒錢沒愛不可怕，沒組織才最可怕。
全市全省全國人民都熱議「山竹」，不說颱風自然就失去了一個交流的話題，就好像剛上線的腐國爆款《貼身保鏢》，你要是沒看過，我該跟你聊點什麼呢？
領教過20年大大小小的颱風，一提起颱風將至還是會興奮莫名。
早早的，大家就讓有著「神算子」頭銜的我預測這一輪停課的可能性。
照例告訴他們我會搭壇做法。
好吧，你們知道的，這不過是借颱風之名戲精附體片刻，給中規中矩的日子加點料。
你們以為把一個「山竹」（又不是榴槤）整成全省放假不是廣東師生念力超強的緣故？
吼吼吼。
說到底，一場颱風亦是自然的一種表達，告訴我們它並不總是風輕雲淡和風細雨，風暴隨時降臨。
行走大地，但我們並不能徵服大地；飛翔天空，但我們並未徵服天空。
大自然保有它的尊嚴，允許我們學習和掌握它的某些力量，僅此而已。
它時常兇猛甚至殘暴，但，它從不邪惡。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