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為你解讀的書本身就是一部說書稿,它就是葉嘉瑩的《人間詞話七講》。這本書從葉嘉瑩解讀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課堂講稿整理而來,所以比《人間詞話》本身更通俗易懂,也就更適合作為了解詞的入門讀物。在本的解讀中,我們可以在葉嘉瑩和王國維兩位先生的觀念碰撞裡體悟詞的妙處。
王國維和《人間詞話》不需要我多做介紹,如果關於中國古代詞這個文體你只讀一本書,選《人間詞話》基本是不會錯的。要說理由呢,我覺得有兩個。
首先,詞話追求「會心」,也就是讀者和作者的心通過文字相遇,這就決定了詞話的作者在讀詞的時候必須進退自如,能身居局中知甘苦,又能身處局外有公論,王國維用詞人的經驗來做批評解析,要比尋常的科普讀物多一層同理心,能給你進入中國詞很好的抓手。第二個理由,要從書名的前半部分「人間」說起。一般詞話都是用作者的號命名的,比如歐陽修的《六一詞話》,「人間」是王國維詞集的名字,也是他寫作中常用的一個詞,體現的是他對於詩詞和人生的一種態度,既有隻緣身在此山中的親近,又有種超脫客觀的悲憫,所以這本詞話不像一般詞話那麼散亂,而是有一條脈絡可以把握的。它有「人間」這個出發點,又參照了西方的文學批評方法,比我國的傳統詞話更為系統,初步形成了一套理解詞的理論框架。而葉嘉瑩的講稿,會為你把這些藏在詞話零章斷句裡的脈絡梳理出來。
葉嘉瑩是詩詞研究的大家,詩詞愛好者們把她稱作「穿裙子的先生」。她已經九十六歲高齡了,但至今還依然活躍在講壇上給大眾普及詩詞鑑賞知識。葉嘉瑩是蒙古族,姓葉赫那拉,出生在北京。少年時候在輔仁大學國文系學習,也是在那裡拜入了顧隨教授門下,成了他的得意門生。在詩詞批評方面,顧隨教授有自己十分獨到的見解,葉嘉瑩很喜歡上他的課,也是在這位老師的啟發下走上了古典詩詞研究的路,最終也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本文中,我們就跟著葉嘉瑩的講解進入《人間詞話》這本書。我們會分成兩個部分:首先,我們講這本書的核心概念「境界」,有了這個概念,我們才能理解王國維的詞學理論,明白怎麼欣賞、理解、評價一首詞;第二部分,我們就把這套理論應用一下,講講《人間詞話》裡提到的幾個詞人,看看兩位大師對他們的評價。我們讀書也要像兩位先生讀詩詞一樣,既能進得來,也能出得去,所以在最後,我會跟你分享一下當代對《人間詞話》的評價
下面我們就直奔主題,講講理解中國詞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境界。
王國維在開篇是這麼說的:「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意思就是詞裡要有境界,有了境界你的品格就自然高了,句子自然就好了。不過,這個概念其實給得很含糊,和古人常說的氣象、格局類似,讓人覺得好像能感覺到,實際又看不見摸不著。如何理解境界呢?王國維在第六則補了這麼一句:「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看到了這句,我們對境界好像就能摸到一點邊了。這句話裡隱藏著王國維詞學的最高價值觀,那就是「真」。他是在說,只要你寫出了真感情、真景物,就是有境界,就是好的。你或許會覺得,真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寫大實話嗎?其實並不是,你的所感所想和你真正傳達出來的效果是有差距的。我們來看看王國維是怎麼解釋的。
常人看到了春天裡嬌紅的杏花開得花團錦簇,或許會說「這一樹紅花開得真美」,這句感慨很真誠,是觀者的真感覺,但這不是詩詞。如果你拿著這句話讓第三個人去復原畫面和感觀,很難再現那個真正打動了人心的瞬間。那麼詞人會怎麼處理呢?宋祁的寫法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國維贊他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這個鬧字,讓人好像感覺到了枝頭的花一朵挨著一朵的樣子,感覺到了一種熱烈快樂的氣氛,甚至好像能聽見花心裡蜜蜂的嗡嗡聲,和後面的「長恨浮生歡愉少,肯愛千金輕一笑」銜接,就更有種及時行樂的感覺在了。當然,也有人會覺得鬧這個字下得太重,把文人宴會變成了農民畫,不夠高貴含蓄——但不管你如何品評這個鬧字,我們從這個例子都能看出,詩人詞人的努力,無非是更明白地再現自己的觀感,同時讓每個文字都能向讀者傳遞出更豐富的物象和可能來。這種真實和豐富,就是境界。
境界是把握《人間詞話》的核心,王國維的整個理論體系,都是圍繞這個概念衍生出來的。緊接著,他就給境界的高低做了好幾種分類。
第一個分類是「造境」和「寫境」。寫境比較好理解,就是把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寫出來,也就是說,自然本身就構成了境界。那造境呢?這裡面的差別就比較微妙了。有時候,心裡細微的感覺,真實世界的景物是不足以安放的,就需要詞人創造出超出自然的境界。那這是不是就不真實了呢?其實不然,詞人恰恰是為了真誠地傳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才去選擇造境,也就是我們說的內心的真實。比如,和李商隱齊名的詩人溫庭筠有一個名句,「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這句話是描寫一個美人,但是溫庭筠只是在寫美人嗎?其實從整個詞裡,你可以讀出他想傳達的是一種感受:美人不得君王召見,自行梳洗時,仍不肯灰心墮落,還是認認真真裝扮自己。這種感覺不只是美人的感受,也是溫庭筠自己仕途不得意卻依然不肯自暴自棄的寫照,但他卻沒有直說,而是創造了這樣一個閨房的布景來詮釋他的心情。這就是內心的真實了。
下面一組是「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你也聽出來了,這一組的區別在有沒有「我」,簡單來說,就是環境和人,也就是「物」和「我」的關係不一樣。這說法很玄,王國維可能也感到自己說得不太清楚,所以他專門舉了幾個例子。
他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就叫有我之境。這句詞的意思是,我含著淚水跟花說話,但花不回答,卻化作一片片飛落的花瓣飄到鞦韆那邊去了,也就是飄到牆外去了。無我之境,他也舉了一個例子,就是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說我在籬笆旁邊採下一朵菊花,轉頭時正好看到遠遠的南山。你可能會問,這兩句話裡都有「我」存在啊,有什麼區別呢?如果仔細體會,你會發現,這裡面的「我」面對環境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在有我之境裡,人物和環境是互相影響、互相作用的,「問花」就是「我」問花,「我」和環境是有互動的;而無我之境裡,人物和環境之間沒有相互作用,南山在那裡,「我」也在那裡,如此而已。
這就是「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的真實含義。我心裡很難過,那麼我的景物選擇、描寫都會把我的心情渲染出來,讓詞裡的世界也和我一起染上難過的色彩:夕陽仿佛在發愁,小雨仿佛在流淚,花落了滿地好像我的心被揉碎了一樣。那麼如果這種渲染成功了,這首詩就是有我之境的寫法。相反,同樣是心裡難過,作者如果能清楚地認識到我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這小小的難過也是世間百態之一,外物沒有必要呼應我的情感:我難過著拈起一朵花,抬起頭來,看到天地原來這麼大,我看到了遠山,看到了浮雲,我嘆了一口氣,這聲音化成了風,轉眼就沒有了,世界沒有響應,我也只好用我自己的寂寞,在這世界裡消解著我的難過。用這種態度描寫出來的世界,就是無我之境。
我們可以用一個物理學公式來解釋,每個人下筆有自己固定的力度,詩人的性情和世界交互,也會形成他們固有的摩擦因數,兩者合起來看,下筆濃烈力量大、本身性格又激烈的人,就跟世界有很大的相互作用力,這就是有我之境;反之,相互作用力就會很小,這就是無我之境。王維的詩作大多是無我之境,而辛棄疾這種性格濃烈、筆法捭闔的人,當然就很善於調動有我之境。有我之境是濃烈的,無我之境是淡泊的,所以王國維後面說:「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這種態度其實也是普世的,已經脫離了詞這個小小的範疇,而可以延伸到詩,到一切言為心聲的文體,更是人面對人生的一種態度。
最後,我們來說說有名的讀書三境界。王國維這個分類經常被人引用,他說做大學問、成大事業有三個境界:第一層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第二層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層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裡的境界就已經完全跳脫出了詩詞本身,是在談人生、談觀念了,你可以把這三句話理解為人生追求的三個階段。
我們看一下這三句詩。第一句,昨天颳了一夜風,樹葉全落了,遮住我眼睛的一切瞬間沒有了,我獨自登上一座高樓,看到了遠遠的路。這句話出自宋代晏殊的一首寫思婦的《鵲踏枝》,但王國維在此引用想表達的意思是:想做大事,首先我們要懂得跳出那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世界,經歷孤獨的思考,看到你真實想要的東西。這是自我成就的第一步:跳出紛擾,找到目標。
第二句是柳永的詞,同樣出自一首《鵲踏枝》,說詞人為了思念一個人,人漸漸消瘦了,憔悴了,但他始終不後悔。王國維在此的意思,當然不是說要談一場牽腸掛肚的戀愛,而是說我看到了這個目標以後,就去艱苦追求,反覆摹想,哪怕付出我的一切也不後悔,我不會因為短期的得失斤斤計較,也不會為最終沒有得到而悔恨。這是王國維給出的第二個階段:孜孜不倦,無悔追尋。
第三句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大意是說,我找了他這麼久,突然有這麼一個時刻,我發現,就在一個很尋常、很不起眼的地方,我找到了我要找的這個人。雖然第二重境界我們說不要為得不到而悔恨,但到了第三階段,王國維還是給出了一個完美的結局,就是終於得到了。不過,這裡得到的或許並不是你原來苦苦追尋的那個目標,是在經歷了尋找、經歷了思考以後的頓悟。
我們可以說,王國維是在借詞說人生,這也是為什麼他的詞話跟別的詞話不同。他用詞句裡的意象、情節,搭起了一個新的臺子,借別人的詩來造境,形成了三個境界,然後,把自己對人生的體悟安放在裡面。這種體悟是一種普遍的人生感悟,但是作為普通人,往往又很難說清楚,所以需要借用詞、借用詞的境界,才能最好地表達出來。
到這裡,第一部分跟境界相關的內容我們就講完了,下面我們進入第二個部分,看看王國維是怎麼用這套標準來講歷史上的詞人的,也就是《人間詞話》裡涉及的人物這條線索。我們就從王國維的好惡出發把詞人分成兩類:一類是他喜歡、或者至少不討厭的,代表人物是馮延巳、李煜、晏殊、歐陽修、蘇軾、秦觀、辛棄疾等人;另一類則是他不欣賞、或者明確表示反感的,代表人物是周邦彥、姜夔、吳文英、張炎等人。
我們先來說一下,這兩組人的詞有什麼區別。前面一組人物,除了辛棄疾都是北宋以前的,而後面一組人物除了周邦彥都是南宋以後的,雖然這個斷代有點簡單粗暴,但這裡面體現了一種風格的變化。北宋時,詞還有南唐宮體詩的特點,流轉豔麗,講究氣息順暢,口語化強,感情的表達非常自然,雖然也有直抒胸臆和欲說還休的區別,但是總體看來氣韻是線性的。而南宋的詞,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口語感沒有那麼好了,尤其到吳文英等人的作品,他們在詞這個小框框裡搞文體創新,強調語言上的變化和布置,把感情藏在意象後面,也讓詞變得更加難懂了。跟北宋相比,南宋的詞氣韻是斷續的,詞人們努力用這種斷續形成一種更高級的效果,讓詞在既定的字數下能擁有更大的容量。
我們前面說了,王國維境界的基本要求是真,所以他更喜歡南唐北宋的寫法也就不奇怪了。辛棄疾繼承了北宋蘇軾以古文手段入詩的寫法,用情深厚、坦坦蕩蕩,也屬於北宋那一支的;而周邦彥,因為很講究聲律辭藻,詞的容量很大,在南宋開風氣之先,引領了一群詩人。接著,我們就以早期的詞人為例,講講王國維喜歡的和不喜歡的詞人。王國維喜歡的主要就是南唐的三個人,馮延巳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
王國維說,馮延巳的詞雖然還是五代風格,但是卻能開北宋一代的風氣,和南唐二主一樣,都已經超脫了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那種寫小情小調的範圍。對馮延巳,王國維用了「堂廡特大」來評價。堂廡是什麼意思呢?「堂」是古代建築物裡的廳堂,「廡」是兩邊的廂房,這句話意思是說,馮延巳的詞很開闊,規模很大,而沒有停留在一人一事裡面。馮延巳的詞是你可以捂著名字讀的,你不需要知道他的生平、他的遭遇,因為在他的詞裡你感覺到了一種不得已,這是一種普遍的人生感受。
這種情緒當然和他的身世有關係,馮延巳是南唐的宰相,雖然人品和政治水平在歷史上受到過一些非議,但他在國家日漸衰亡的過程中肯定還是很痛苦的。他是怎麼表達他的痛苦的呢?他說:「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乍一看,你可能覺得像是寂寞,像是傷春,但反覆咀嚼,你會覺得情緒要比這些更豐富。能看到小橋和平林,說明他是站在高處的,而站在高處,也就不再有人可以傾訴,也沒有地方可以躲避風雨和寒冷,但他卻只能站在這裡,看著月亮升起來,看著行人都散去,這一切都好像和他沒有關係,他只能自己來領受這種曲終人散的荒涼。這就是馮延巳的寫法,他不給你一個憂愁的具體方向,反而讓詞的情緒更加飽滿了。
再往下講就是李煜。王國維說,詞到了李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李煜真正地把詞從歌女的高度提升到了士大夫階級。然後,他還反問了一句,溫庭筠和韋莊的詞能有這個氣象嗎?王國維在寫《人間詞話》的時候還很年輕,喜好和厭惡都表達得非常直接,不過這樣也往往會把話說得太滿,引來異議。
王國維說,溫庭筠的詞是「句秀」,韋莊的詞是「骨秀」,而李煜的詞是「神秀」。我們前面說過,王國維看重情感高於語言,所以對講求畫面設計,也就是「句秀」的溫庭筠並不很看重。他說溫庭筠的詞,品格就像他自己寫的「畫屏金鷓鴣」,精巧是夠了,就是沒有活氣,沒有感情。而韋莊呢,他用了「弦上黃鶯語」來形容,這句詞是說琵琶的聲音好像黃鶯的叫聲一樣輕快流轉。王國維對韋莊的評價要高一點,他覺得溫庭筠只有畫面,而韋莊有了聲音,而且是一種很活潑的、有生命感的聲音。韋莊的詞裡是有自己的經歷的,寫出來的也是自己的真感情,我們從「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裡,就很容易能看出來他的遭遇。他的傷感、他的感情是體現在動作和姿態裡的,這就是「骨秀」。
那麼什麼是「神秀」呢?王國維舉了一首我們很熟悉的李煜的詞《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首詞基本上沒有難懂的字,每個字都不會讓讀者覺得驚豔,甚至可能覺得自己也寫得出來,所以當然這說不上「句秀」,而如果不知道李煜的身份,其實也看不出來他在感慨什麼事情,所以這和韋莊的寫法又不一樣,那麼這首詞好在哪裡呢?就好在它在很纖弱的字面裡,寫出了很浩大的情感。
首先是用韻,一東韻是很宏大、有迴響共鳴的音韻,李後主選這個韻,先天就給這首詞開了「低音炮」;其次是節奏,「林花謝了春紅」是一句帶著惋惜的敘述,接著「太匆匆」就是一句全不掩飾的感慨,「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是對這個感慨的說明:滿林的花都謝了,我們面臨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前半部分,感慨。而到下片,呼應林花和春紅的「胭脂淚」是凋謝的最終輓歌,它們好像在說為我醉一次吧,想再重見已經不知何時了。三個很簡單的三字句,把惜花花不再的情緒推到高潮。如果換別的人,到這裡可能就不知道該怎麼收尾了,因為前面已經交代過花的結局了,後面能說什麼壓得住呢?李後主就會,他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是神來之筆,引入了一個宇宙視角的時間感,把前面傷春、怕風雨、傷別離的氛圍,一下上升到了一個人類共有的宏大的無奈感上去。整首詞裡,我們沒看到人,沒有看到動作,但我們能感覺到那種比一個人在花前擺 pose 要大得多的悲哀。這種不依賴語言去經營,也不靠讀者代入,卻還能引起人更大共鳴感的詞,就是「神秀」,也是王國維推崇的最高境界。
那麼,王國維最不推崇的詞是什麼樣的呢?我們這裡就要引入一個概念,那就是「隔」。王國維說,姜夔的詞,格調高絕,但是好像霧裡看花隔著一層,然後又說南宋的詞人很多寫景都病在這個隔字上面,後面他用了好幾則詞話來解釋,但好像怎麼都說不清楚,於是就舉了很多例子。他說蘇東坡不隔,黃庭堅就有點隔;同樣是姜夔的詞,「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裡」就不隔,「酒祓清愁,花銷英氣」就隔。那隔不隔到底區別在哪裡呢?我來試著給你翻譯一下。
隔不隔是讀者視角的評價,從最簡單的維度說,隔就是讀起來需要轉幾個彎,動用理性的思維才能理解作者的想法。比如說「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王國維就認為很隔,這是因為這句詞用了兩個典——謝家池上,指的是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而江淹浦畔,指的是江淹《別賦》裡的「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首詞題目是《春草》,這兩句都是草的典故,前句是寫吟懷,後句是寫離別,所以你看,我們要看明白這兩句詞,需要先知道謝靈運和江淹的作品,還要看到他們的共性,也就是春草,再和前後文聯繫起來,才能明白作者到底是在講什麼。這就是王國維不太推崇的所謂的隔。
其實,隔是不是一定不好,是存在爭議的,尤其在語言學發展了這麼多年以後,許多學者指出,適當地用典可以起到讓文本內容更豐富的作用,就好像馬賽克拼貼畫一樣,用很多局部和讀者的聯想能力來拼湊出一個更大的境界,這是純感性表達所很難到達的境地。當然,這涉及到每個人的審美取向,王國維推崇天然流暢,這也沒什麼問題。
跟著葉嘉瑩的講解,《人間詞話》裡最主要的幾個問題我們就說完了,總結起來,其實就是三個詞:境界、秀和隔。
境界是評判詞好壞的維度,意思就是說,詞是在再現詞人的觀感,讓每個文字都能向讀者傳遞出更豐富的物象和可能。這種真實和豐富,就是境界。在這個維度上,王國維把境界做了幾個分類,有寫境和造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還有讀書三境界。寫境和造境說的是出發點,是寫實還是寫理想;「有我」「無我」說的是態度,是人和環境之間有沒有相互作用力。而讀書三境界說的就已經跳出了詞的範圍,描述出了讀書做事等種種人生經歷的三個階段:首先是跳出紛擾,找到自己的目標;之後是向著目標孜孜不倦、無怨無悔地追尋;最後就會在經歷了重重追逐後,到達一個頓悟的狀態。
第二部分,我們說了王國維對詞人境界高低的評價。他喜歡的詞人,除了辛棄疾基本都是南唐到北宋的,這主要是因為王國維比較看重感情表達的流暢和真實,而並不太在意辭藻。在這些詞人裡,我著重為你介紹了馮延巳和李煜這兩位他喜歡的詞人,他們共同的特點,都是能在不表露身份和動用故事的前提下引起人強烈的共鳴。而王國維不喜歡的詞人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隔。在閱讀過程中需要動用理性思維,拐幾個彎才能理解的寫作方式就是隔,這是王國維不推崇的風格。
《人間詞話》是近代影響力很大的一本古典文學批評著作,在問世幾十年後,它獲得了很高的關注度。王國維兼用詞人的經驗和批評家的眼光完成了這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一部真誠的經典之作,但在認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們也該知道,這本詞話是王國維很年輕時候的作品,許多觀念都帶有很強的個人印記和偏好,因此不免失於偏激。同時,受到古代詞話詩話東一句西一句「跑野馬」風格的影響,《人間詞話》也存在論述體系不完整、概念定義範圍模糊不明的種種問題,即使葉嘉瑩在書中著意梳理,也不能完全把王國維的一些遺漏補全。在閱讀它的時候,我們在感受王國維的理念同時,更應該時刻不忘自己的本心、好惡,不要因為它經典的身份而畏懼它,甚至不敢質疑裡面的任何觀點,要在尊重自己感覺的同時,去辯證地學習,或者被啟發,站在它的肩上往更遠的地方看,這才是王國維寫出這本詞話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