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是臺灣導演楊德昌生前最後一部作品。
在此之前,觀眾對於楊德昌的認知主要是透過他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那是一部60年代的殘酷青春物語,以楊德昌的童年記憶為素材,帶著導演對社會對現實的批判,講述臺灣第一個被判死刑的少年犯的故事。
那是楊德昌作品裡,悲傷和批判最為外露的一部。
但《一一》不一樣。
在漫長的將近3小時的觀影期間,我不止一次被電影裡冷靜克製得如同論文寫作或新聞報導般的觀察者視角所震撼。
最讓人難過的是:明明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家人,卻對彼此的情感毫無理解,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裡單打獨鬥。
「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長了三倍。」
這是電影《一一》裡,胖子對婷婷說的一句話。
片名《一一》,在電影片頭自上而下緩慢打出,契合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理念。
而英文名Yi yi: A One and a Two,寓言的也是人生漫漫,生命循環,終而復始。
這是一個現代都市寓言:生與死,少年困惑,少女情思,成人慾望,中年危機,老年失語……
電影以父親NJ為核心的家庭關係作為表達主體,抽取家庭中每個個體的生活片段,展現他們各自獨立面對的感情關係和精神困頓,最終形成多線程時空交織的特殊影像。
看完一個都市中產家庭的故事,如同就此過完了漫長瑣碎的一生。
佐藤忠男曾在《80年代出現的臺灣新浪潮》中評價楊德昌:「楊德昌的另類之處,在於他創造了不僅臺灣罕見、而且除日本外整個亞洲都前所未見的西方化的冷靜的知識空間。」
從西方化的冷靜旁觀者視角,展現東方人的善惡美學和哲思。冷靜內斂的敘事,客觀寫實的鏡頭語言,東方思辨的對白,抽絲剝繭地將現代中產階級都市生活展現得淋漓盡致。
父親NJ,人到中年,事業與家庭都讓他無可奈何。與日本遊戲大佬大田建立起難得的知己情誼,卻再三再四地需要經受現實和道義的偽裝考驗;與初戀情人阿瑞重逢,似乎有機會重新活過,卻最終只得出了「再活一次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的結論。
母親敏敏,常年處理家中瑣碎,被重複乏味的生活搞到身心俱疲。她悉心照料昏迷不醒的植物人婆婆,跟她說話,卻發現自己人生乏善可陳。她向丈夫NJ傾訴,但丈夫無法體會;她企圖上山修行尋找內心平衡,也無甚幫助。
電影裡,母親敏敏背對著鏡子演繹了一段堪稱經典的「成年人平靜的崩潰」:「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個傻子一樣,我每天都在幹什麼?」。
結果崩潰完,丈夫安靜地關門,面無表情的建議:「這樣,叫慧玲每天讀報紙給媽媽聽」。門外,是隔壁鄰居周而復始的爭吵。
姐姐婷婷,情竇初開的高中生。因為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否扔了垃圾,導致她一直將奶奶生病歸咎於自己的失誤,夜不能寐。她不小心被扯進了好友莉莉的戀情裡,變成了一段感情中的備胎。結果男友小胖卻激情殺人——為前女友莉莉殺掉了英文老師。流言蜚語沸沸揚揚之際,她只能跟癱瘓的婆婆傾訴:「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像的都不一樣呢?」
弟弟洋洋,早慧卻總是被身邊的同學欺負,對同校的小女生產生了懵懂情愫。他是這個家庭裡的觀察者,用自己的視角審視著身邊每個人的困頓。
他發現每個人都看不到事情的全貌:「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於是他開始透過照相機鏡頭,拍下了大量的各種人的後腦勺,試圖讓大家看見自己看不見的世界。
婆婆作為一家人的聆聽者,電影一開始就感嘆自己「老了」,然後在紛亂的婚禮現場退場,隨後摔倒昏迷不醒。她當了一輩子教師,鄰裡都讚美老太太「有氣質」,她應該是這個家庭裡最有生活經驗和生活智慧的人,卻全程失語。
故事的結局,婆婆如同迴光返照或神跡一般醒來,抱著婷婷傾聽她的傾訴,隨後去世。
而弟弟洋洋在葬禮現場開啟了一大段表白:
「婆婆,對不起。
不是我不喜歡跟你講話,只是我覺得我能跟你講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
不然,你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
就像他們都說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裡。
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
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
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找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
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
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成了少年洋洋一生的追逐。
或許是因為,他過早的體會到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陌生。他被欺負,但沒人伸手幫他;他獨自跑去學遊泳,家人卻只以為他淋雨回家……
每個人都心懷善意,認真生活,但也都進退兩難,無暇他顧。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即使同床共枕的對方也體會不了彼此的焦灼,這大概是一種最深刻的孤獨。
電影《一一》以結婚生子開頭,以死亡喪葬收尾。紅白喜事首尾呼應,隱喻著所有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