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華坐在回家的高鐵上。「阿里味兒」上一片指責之聲。同學們認為他們給支付寶帶來了恥辱,而他早已被那篇文章佔滿了。
大年初一,零點一過,一篇叫《為什麼說支付寶腦子進了屎》的文章開始刷屏。這篇文章在等著最終的結果,271.66元。
「支付寶這次春晚營銷做得相當失敗,從一開始就失敗了。」
這是一個「傷自尊」的結論,卻不無道理。陳冠華後來也意識到,無論他們選擇少數人分得多一點兒還是多數人分得少一點兒,最終都會被認為是「腦子進屎」。在除夕與春節交接的那一刻,「五福」的口碑崩塌了。
所有沒集齊「五福」的,所有付出了心血卻被「五福」拋棄的,都可能轉發了那篇文章。微信、微博上罵聲一片,就連阿里巴巴的內網上,都是口誅筆伐之聲。
「當時回也懶得回了,沒有什麼好爭辯的。我們做了非常多決策,我拿到的信息是最全的。我們幫管理層一起做的決策。我們知道其中所有的故事,所有考慮到的點。大家可能不太理解,如果我是一個局外人我也不能理解,所以也沒在網上爭辯什麼,沒有用。」 陳冠華說,「那時候反正內外部的聲音都是這樣。我其實沒有那麼沮喪,我總體覺得還是做了一個很成功的產品,雖然最後的操作層面導致我們雪崩式的崩塌,但是我從專業的角度還是滿意的。」
「但是你說不心傷不沮喪也是不可能的,就只能這麼安慰自己。然後就回家了。」
陳冠華後來與團隊進行了復盤。團隊很沮喪。「大家覺得明明做了一件好事,但是最後的結果不那麼盡如人意。」公司把所有資源都給了他們,把預算砸在他們身上,內部協調也極其通暢,所有人都「慣」著他們,他們卻搞砸了。
陳冠華記得馬雲說過,信任是最堅固的產品也是最脆弱的產品。「五福」沒做好,大家說什麼他們都得接受。「我只問一個問題,如果讓我們再來一次我們怎麼辦?」
沒有第二次了,他心說,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我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Lucy在內部的一次講話,使陳冠華更加確信,自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
2016年3月29日,Lucy召集螞蟻金服高年級同學開了一次班會,做了《組織的四種現象》的演講,她提到了「敬業福」,說「敬業福」不是不好,但是不夠好。確切地說,是沒有達到它該達到的「好」。
「內部競爭還是蠻激烈的,每個團隊都在看」,陳冠華的團隊,「蠻傷的」。
當這一切都結束後,支付寶成立了一個校園團隊。老樊安排冠華去一家合資公司專門做校園業務。冠華去了北京,跟一個創業團隊一起寄望未來。他跟那邊合作得很愉快,「幹得挺爽的」。
那年初冬,螞蟻金服的HR約他回杭州談外派的事。周一他跟HR談完了,想睡個懶覺,就訂了周二下午回北京的機票。
周二上午八點多,他睡醒了後拿起手機。樊路遠給他發了條信息:「今年紅包還要你來幹。」
「你開玩笑是吧?讓我去合資公司的是你,讓我回來也是你,還隔這麼短的時間。我以為開玩笑。我說老闆你別嚇唬我,真是嚇得腿都軟了。」
在此之前,負責2017年紅包項目的產品經理老給冠華打電話,問他去年有什麼經驗、材料、文檔。冠華說,我全部整理給你。他把所有的文檔、資料什麼一股腦全給了他。他說你這中間有什麼心得?冠華說:「哎呦,你別讓我回憶了,我真懶得回憶了。我也不願意講。你去問霽晴她們,她們都很清楚,你別問我了。」
那段經歷太苦了,每天晚上幹到兩三點,不停去挖細節,去吵架,以致于冠華不願意去回憶。突然之間,老樊又要他去做紅包,他頓時蒙圈了。老樊說你別廢話,上午10點到我辦公室開會。
他跟樊路遠回了句:「哦。」回完了他便開始想,萬一真的做怎麼辦啊?「看不到頭,一想到做那個項目想都不願意想,就很愁。」
老樊告訴冠華,他對進度設計不太滿意。
「今年還是你吧。」
「就定了啊?」
「定了啊,你把團隊成立起來,下午就進閉關室。」
「那幾個老哥們兒都在北京等著呢,怎麼也得讓我去北京道個別對吧?我明天我再回來。」陳冠華說,北京那幾個哥們兒挺好,他這邊談完了待遇,晚上回去他們就要一起吃飯喝酒了。
「有什麼好道別的?我現在給他們打電話,你不用去了,等紅包項目幹完了再去。」
樊路遠還真給北京那邊打電話了。樊路遠這邊講著電話,陳冠華那邊徹底傻了。
「那就幹唄。」他說,「幹也行,但是人得隨我挑。」
2017年的春節來得早,1月27日便是除夕。時間太緊了,陳冠華說,我就一個要求,人要緊著我挑。
去北京之前,陳冠華已經拆散了自己原來的團隊,轉崗的轉崗,調整的調整。他提這個要求,就是希望能把那些用著順手的人撈回來。他下午就把團隊名單列了出來,霽晴和子衿是不可或缺的,其他幾個都是最好的,大部分去年還跟他配合過。「技術那邊也是那幾個老哥們,產品運營的核心團隊還是我的核心團隊。」
當天下午,陳冠華他們就進了閉關室開始做方案。他們一頭霧水,怎麼做方案,想都懶得去想。他們只知道依舊是「五福」。
那時候的微博上已經開始有人問他們「五福」的事了,「敬業福」依舊是被問得最多的一個詞彙。「@支付寶」隨便發條微博,就有人回覆說:「我的敬業福呢?」
公司內部很多人勸他說,今年不要玩「五福」了:第一,用戶被你涮過一次;第二,已經玩過是老玩法,沒有什麼可創新的。「我當時蠻堅定的,一定要用『五福』 並且一定要把用戶心心念念了一整年的敬業福「還」給大家。」
「五福」 團隊是一個虛擬項目組,大家白天忙各自的工作,晚上忙「五福」,所以冠華那個核心群就叫「黑工營」。他們說冠華是「黑工頭」,白天被自己的老闆追著,因為績效在他們那兒,晚上得跑冠華這兒來打工。陳冠華只做一份工,晚上他們討論「五福」,那些人的老闆跑過來提溜人,他就很生氣。對方很委屈:「我們的業務不重要嗎?」
早前復盤的時候,陳冠華就意識到了支付寶「五福」項目的失誤:去年的「五福」,無論初衷如何,其目的都是支付寶的社交鏈和業務,用戶認為自己在幫支付寶幹活兒,應該得到應有報酬。「最後沒有拿到自己的報酬,他就來揍你,他就來罵你。」
為了避免挨揍、挨罵,陳冠華這次便計劃讓用戶自己玩兒。陳冠華設計了AR掃「福」字。一開始囿於素材庫的匱缺,後來他找到一個阿里眾包的前同事,只花了幾千塊就解決了素材庫的問題。AR與「福」一結合,科技與傳統勾搭在了一起,就合二為一了。
除了AR掃福,「我們還增加了螞蟻森林互相澆水。澆水是一個互動的東西,可以拿福卡,這個定下來了,我們心裡有底了」。
在此之前,冠華一直想著能否為支付寶拉拉新用戶。他準備了兩套方案,一套是拉用戶的,一套就是純粹玩兒的。他猶豫不決。技術部門天天催他,到底什麼時候方案才能定下來?我們還活不活了?你看你去年把我們弄的。
臨出發去匯報方案前,冠華給霽晴和子衿打了個電話,說我要去跟管理層談到底用哪兩個玩法了,我想聽聽你們內心的聲音,從你們自己的角度講告訴我哪個好。她倆異口同聲說,這倆(螞蟻森林和AR掃「福」)好。冠華扭頭就走了,沒再跟她們說一句話。
事實上,他已經決定給大老闆們報那個拉新用戶的方案,但霽晴和子衿的回答讓他放棄了。他找關勝(陳亮)、苗人鳳(倪行軍)、玄德(俞峰)開會。有人支持純玩兒,有人支持拉新,最後大家選擇了掃福和螞蟻森林的方案。
班委們對陳冠華就一個要求:「今年『五福』就做一件事情,把去年欠大家的『敬業福』還給大家,就只做這一件事情,讓大家吃好玩好喝好,其他的業務指標沒有,什麼都別想,就把這一件事情做好。」
2017年1月18日,距離春節還有10天,冠華「跪了」。他承諾要給大家還「敬業福」。一夜之間,冠華變成了網紅。
冠華他們設計了一些新玩法,譬如「順手牽羊」之類。他們跟用戶互動之後,發現大家對「順手牽羊」並不感冒,微博上投票,用戶們把它否了。吃過2016年的虧後,冠華充滿了危機,不知道用戶怎樣才能滿意。吃過了2016年的虧後,用戶也充滿了危機,不知道「敬業福」是否真的能還回來。
「順手牽羊」停了,公司內部很多人找陳冠華討說法,說這麼好的創意為什麼要停?有些人態度激烈,也有人在釘釘上指責他做產品經理沒有自己的堅持。冠華心說,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你是沒喝過涼水,我喝過對吧,拉肚子你也不知道啊。」他不搭理那些人。
陳冠華開始注意到用戶的感受。大過年的,用戶沒中福卡,說沒中道理上沒毛病,但感受上有問題。所以他們設計了一下,雖然沒中福卡,但中了「福氣」。他們還設計了生活中的一些「小確幸」的卡。陳冠華特意做了一些小細節,在這種卡右上角都做一個圓點標記,羅馬數字123456789。他做了9張,很小的細節,沒跟用戶講,想看看有沒有用戶發現這個小細節。最後還真有用戶發了「九宮格」,還是一個微博上畫漫畫的大V。他對這個比較敏感,自己集了一套,123456789。陳冠華當時看了很感動。
「敬業福」不再稀缺,人們也不再把集「五福」當作任務,而是當作一場遊戲。大家都玩得很嗨。
「螞蟻森林」任務上線時,是個周末。幾個姑娘想趁著周末去上海迪士尼玩一下。陳冠華同意了。當天晚上,陳冠華又反悔了。「我這個人還是很保守的。我從來不在整個項目結束之前搞任何的慶祝,發紅包什麼的,我怕給大家洩了勁,我就覺得應該一口氣到底。項目成功才是對大家最好的回報。」
他在釘釘上給她們留言,希望她們別去了。起初沒人搭理他,後來子衿跟大家商量了一下,說不去了,還反思說「之前是我們考慮不周」。
冠華心裡不踏實,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了他的決定是對的。第二天是小年,大家一起吃了飯。八點多的時候,他打算回家,突然接到電話,是外部合作夥伴出了問題。他把所有人喊到閉關室,當天晚上把方案趕了出來。
「不讓大家去還是對的,不是說真的出了事應驗了我的說法,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我們確實不應該在這個階段去做任何有風險的事,哪怕這個事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我們也不應該去做。」
支付寶的「五福」上線第一天,「知乎」上就有人開始算,今天已經有1000萬人集齊了「五福」,預計今年應該會有1億多人集齊,2億預算1億多人集齊,人均也就7毛錢。答主還寫了一個公式,寫算法,倡議大家別玩了,就圖幾毛錢也沒啥意思。
集「五福」的執念依舊橫亙在大家心中,對「敬業福」的念想還留存著2016年的味道。人們沒有放棄遊戲,而是將遊戲推到了高潮。
除夕與春節更替的一刻,人們開始分享總計2億元的支付寶「五福」現金紅包。中獎頁面顯示,最終有167966715(約1.68億)人集齊「五福」,平均下來一個人分得不到1.2元。在紅包的分配方面也與2016年有所不同,並不是「平均分配」而是「隨機紅包」,最高可達666元,最低可能只有幾毛錢。
(罕為人知的一個秘密是,為了讓用戶有好的感受,除夕當天,支付寶又臨時追加了一億左右的獎金預算,以確保每位用戶都能拿到1塊多。他們從來沒對外披露過此事,多拿出一個多億卻不敢對外講……)
那天晚上,冠華問了用戶「爸爸」們兩個問題:
1、咱們明年還玩嗎?
2、我可以起來了嗎?如果你們批准的話,明天我就簡單收拾下準備回村裡過年了。
無論結局如何,評價如何,陳冠華都扳回了一局。對於陳冠華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支付寶贏得了什麼,而是他終於找到了「五福」的價值。河南一位叫劉洹成的用戶說:
「我是男生,之前跟我爸關係一直很尷尬,一家四口人,我跟爸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會吵起來。我也不想這樣,總是想找個機會好好溝通一下可一直沒有這個機會。那是在去年過年的時候,工作原因沒有回家,偶然聽我姐說最近咱爸把咱家的福字都掃光了,就差一個敬業福,聽到這裡,我覺得我爸其實有時候也很可愛。於是,為了讓我爸高興,我決定一定要掃出一張敬業福,然後送給他!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臨近活動結束的時候我掃出了一張敬業福,打開支付寶送給了我爸,我爸當時並沒有回覆我什麼,但是我姐說,咱爸非常開心,因為門口那幾個老頭再也不會說咱爸掃不出來敬業福了,為老爸出了一口氣。人越老越像小孩,像極了當初的自己,後悔之前惹父母生氣,自從那次送敬業福之後,我跟老爸的關係越來越好了,經常會跟我聊天,催婚什麼的,以前這些都是我媽來說。總之感謝支付寶,不僅方便了大家,還給人民帶來了快樂和感動!」
在另一個故事當中,一個哥們兒追一個女生,那個女生說誰給她集齊一套「五福」她就跟誰在一起。那個哥們兒就拼命去集。集齊了之後,那個女生並沒有答應她,但最後跟他換福的那個女生卻跟他在一起了。
「特別多這種故事,五福已經變成了一個生活當中跟人交流,跟人互通的一種性感的連接,我覺得這個是很珍貴的。」陳冠華說。
在經歷了「圈子」事件之後,支付寶在2017年初徹底放棄了社交執念,然而通過「五福」,陳冠華卻發現,真正的關係鏈不止步於支付,也不僅僅是「社交」,而是情感的連接。只要情感連接到一起,工具就具有了溫度。
在那一刻,支付寶告別了焦慮。除夕夜那天,曾經寫下《為什麼說支付寶腦子進了屎》的阿禪又寫下了《今年,支付寶的腦子在想什麼?》。他說:
支付的、線下的、to B 的場景還有許許多多,這些都是支付寶可以基於自身壁壘做得更好的領域,與其總盯競爭對手,用自己的弱項,和別人的強項拼,不如基於自身的壁壘,把壁壘築得更高。
希望,他們能從社交夢中醒過來。然後,想起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