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以來,馬爾克斯被評論界譽為「魔幻現實主義大師」。但馬爾克斯本人一直拒絕承認自己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他說:看上去是魔幻的東西,實際上是拉美現實的特徵。
馬爾克斯的這句話如果套用在當下農村也一樣合適。看上去是魔幻的東西,實際上是現實的特徵。
這兩年的流行文化和媒介對農村的映射主要表現在《鄉村愛情故事》和快手上,他們和她們是活在理想現實主義象牙山裡面的一群人,更多的是活在魔幻現實主義快手裡面的一群人。前者描繪的鄉村圖景是田園牧歌,後者顯現的農村圖景則荒誕不經。
農村成了平行世界,斷然的肯定或否定其中一個世界存在,都顯得傲慢與偏見。還好電影裡面還存在著另一個鄉村的平行世界,可以讓我們一探究竟。
《暴裂無聲》講的是中國農村故事,這個農村你我認識,但你不能肯定的說這就是發生內蒙農村的故事,因為車牌號明明是「豢」。
表演,影片結構,戲劇內核,眾多影評已經寫過了,就不在贅述。我重點關注《暴裂無聲》裡面的鄉村圖景。
《暴裂無聲》裡面的農村是怎樣的一個平行世界了?放羊的孩子死於煤礦老闆的弓箭,賣羊肉的屠夫被羊骨戳瞎眼,農民出讓土地換來的錢變成了治療水腫的藥丸,張保民無聲是因為發不出聲音,律師無聲是因為收了昧心錢,死亡和得救都在一個山洞,拳頭打不翻金字塔,戴上面具做不了超人,吃肉的人往吃素的人嘴裡塞羊肉,曠工掄起鐵鍬為了一份餬口的飯。山丘轟然倒塌之時,抱羊的女人在大聲慟哭。哭聲與轟塌之聲迴繞上在廣袤鄉村土地的上空,像一記悶雷。
《暴裂無聲》的真,是隱藏在山丘之下的,只看一眼難見真章。導演忻鈺坤做到了姜文口中所說的電影要像酒,哪怕只有一小口也應該是酒。隨處可見的符號和隱喻在片中起到的作用像是釀酒時用的酵母。
影片開頭小孩堆的小石堆,片中昌萬年辦公桌上的金字塔工藝品,末尾倒塌的山丘。這三個金字塔形狀的事物意指了片中農村的社會關係結構。
村民們是「羊」,對此片中也多次出現過羊的鏡頭。放羊的張磊,殺羊的屠夫,抱著羊哭的母親。羊吃草,羊自己卻被人吃,羊始終處在食物鏈的下遊。出讓土地的村民們是羊,和打手們群毆的曠工們還是羊。羊的命運是被動的,出讓土地給礦業集團換來的代價是環境汙染。環境汙染的後果是井水越來越鹹,村民患上水腫。
對照現實,因礦區汙染把附近村莊都演變成「癌症村」的新聞屢見報端,比比皆是。片中有個細節,村長拉開車門,滿滿一車的礦泉水,他自己不喝井水喝礦泉水。羊是盲從的,張保民拒絕在土地賠償書上簽字,他們在羊肉館對這隻「不合群的羊」圍而攻之。
昌萬年是「獵人」,獵人好弓箭,昌萬年也如此。他用弓箭射羊,意外射死了放羊的小孩。他用弓箭射張保民,反被張保民用他射死張保民兒子的箭頭刺傷了大腿。獵人不會同羊談交易,羊在獵人眼裡只是獵物,弓箭擺不平的地方還有獵犬。昌萬年手下的打手們充當「獵犬」,羊們不聽話就過去撕咬。昌萬年在他的礦業集團建了一個動物標本的密室。這個充滿血腥殺戮的密室卻是他的精神樂園。他酷愛吃羊肉,不吃肉的李水泉被他的獵犬逼得無路可走。
徐文杰比較複雜,他介乎兩者之間,律師的職業體面光鮮,肩負準則,律師是什麼?通俗的說,是你被迫害的時候,能為你說話的人。他本身就是最能發聲的人,卻選擇了無聲。律師只是他身上披著的一張畫皮。50萬就足以讓他顛倒黑白。徐文杰是脆弱的,妻子的一場病就輕易的擊倒了他。女兒被綁架讓他立刻頭破血流,他不敢尋求警察,也沒有張保民一樣勇氣,可以用拳頭說話。在出賣準則的連同出賣了自己,妻子的一場病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安全結界,他兩邊都不靠。
徐文正的脆弱何嘗不是中產階級的脆弱。表面體面,內在虛空。處在金字塔的中間,太多不確定的社會因素,讓中產的基礎並沒有那麼堅實,有時可能只是輕輕一擊,就轟然崩塌。
食物鏈是一環套一環,電影是因果循環。村民因為出讓土地,結果環境汙染導致患病,賣地賺的錢治病又搭進去。昌萬年用弓箭射死了小孩,結果射死小孩的箭頭刺傷了他的腿。律師幫昌萬年埋孩子,結果自己的孩子被人綁架。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片中兩個小孩牽手的超現實部分是虛晃一槍,觀眾剛燃起來的希望立馬又被徐星傑的叫喊拉回到冰冷的現實。昌萬年的孩子,律師的孩子,張保民的孩子活在同一個平行世界。張保民為了孩子用拳頭打翻強壓在他身上的金字塔,但那也只是暫時的,一切風平浪靜之後,金字塔還是會回來重新壓在他的身上。即使昌萬年完蛋了,他也還是一個失聲的曠工,上升的通道看不見在哪裡。
律師的孩子是徐星傑的軟肋,他走進山洞的時候應該帶著顫慄,他幫昌萬年埋了張保民的孩子,張保民卻救了他的孩子,在同一個山洞。忻鈺坤用類似庫布裡克式的凝視,不只是讓山洞變得更加陰鬱生冷,黑暗處吞噬的不正是幽暗的人心。昌萬年的孩子只在他的口中出現過,也許是真的如他所說在國外讀書,也許已經死了,也許就不存在。
我喜歡《暴裂無聲》的真,還在於他是一部犯罪懸疑的類型片,但導演的野心或者說導演的願景並不止於犯罪懸疑。
忻鈺坤用犯罪懸疑的顏料藉由多線敘事完成了一次對北方農村底層社會破敗人文生態的白描。類型片夾雜的現實意義是強烈的人文底色和現實關照。
從《心迷宮》到《暴裂無聲》,忻鈺坤鏡頭下的小縣城和農村,沒有田園牧歌,沒有溫情流淌。如果說《路邊野餐》裡面展現的鄉村是屬於南方的,帶著亞熱帶粘稠情緒的,綿密氤氳的。那麼忻鈺坤展現的農村則是北方的,直白生硬,殘忍荒誕。這種電影裡關於中國當代鄉村的景象我們在賈樟柯的電影裡時常看見。在《hello 樹先生》裡面也曾看見過,在《老獸》裡也看見過。這是中國縣城和鄉村轉型期縮影的一部分。曠工,黑煤窯,礦區汙染,底層失語這些影片隱匿的關鍵詞每一處都能在現實社會找到對照。
忻鈺坤的兩部電影像兩頁隱藏在電影裡的鄉村社會學報告,無論是《心迷宮》裡面的鄉土宗族,婚喪嫁娶。還是《暴裂無聲》裡面的階層分化,社會失語,都是中國農村最真實的一部分。
《暴裂無聲》並不完美,我覺得它不及《心迷宮》來的震撼與精彩,忻鈺坤小心翼翼的在商業與自我訴求與電影審查上尋找著微弱平衡。當中國的大導演們言之無物的時候,我真的高興看到一個新導演有這樣的願景與抱負。
在廣大的農村地區,其實每天都在上演魔幻現實。一切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以及即將發生的,會比小說更像小說、比電影更像電影。在魔幻現實的平行世界裡,虛構與真實早已經經緯互織、融為一體。
電影裡表達的現實主義,更逼近我們所說的「社會現實」。而魔幻現實主義所說「魔幻」更多是現實的「裝裱」
賈樟柯說:「我覺得中國需要一些非常彪悍的個性的人,彪悍到可以獨立的與這個時代共舞,參與到裡面,改變它,影響它。而不是穿上盔甲,說我是獨立的,眼睜睜看著所有的事情覆水難收。」
這樣的人,我希望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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