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下起小雨,街上的行人頓時就少了許多,而且個個行色匆匆。
鋪著混凝土方磚的人行道,好像比跑車的馬路溼得更快,只幾分鐘就映出了樓房的倒影。
我匆匆走在這略顯溼滑的路上,突然,一個身影引起我的注意。這是一個乞討者,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能判定她已年邁。老人跪在地上,兩條腿壓在身下,額頭緊貼地面,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藍布衫,背部已被雨水淋溼,頭上繫著一條比布衫顏色更藍一點的方圍巾,頭和臉都被圍巾緊緊裹著,幾縷花白的頭髮從圍巾裡掉出來,在臉頰旁向下滴著雨水。雖然已值初夏,但她仍舊穿著一條黑色的舊棉褲。
「母親!」在我看到這一切後,腦海突然掠過這可怕的念頭。我沒有停腳,因為母親已離開我二十年了,我知道眼前的身影不過與母親在某些地方相似。可是為什麼在看到她第一眼時就想起了母親呢?我不由得放慢腳步,一次次回頭端詳依舊在小雨中跪在地上的她。那塊頭巾,那略微彎曲的脊背,那黑色的棉褲,腳上的布鞋,所有這些都像,但簡直一模一樣的還是那被雨水淋得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的藍布衫。是它,就是這件布衫仿佛正散放著熟悉而親切的氣息,並且以一種巨大的磁力,迫使我轉回身,向那位乞討的老人慢慢走去。我在神志有些模糊的情況下找出一點錢,放在她頭頂那個塑料盒裡。這時,看著那蒼涼但卻寬闊,好像是又被我兒時尿溼的後背,我的心揪在一起。我害怕聽到老人的聲音,更怕看見她的臉,免得讓我從幻覺回到現實,打碎我又見到母親,並且正在為她「盡孝」的夢。
在繼續前行的路上,我反覆捉摸剛才發生的事情,依舊想著為什麼看到這褪色的藍布衫就想起母親?我在雨中想著,走著。走著,想著,最後終於找到了讓我心痛的答案,就是母親一生幾乎一直穿著與這個乞丐上衣相似的藍布衫。從年輕到年老,從貧窮到「改革開放富起來」。不過對我來說,這破舊的藍布衫下,不僅孕育了我的生命,而且還讓我在母親懷裡,感受過她帶給我的溫暖和愛撫,聽過母親哼唱的催眠曲和講給我的故事。
想到這些,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母親一幕幕身著藍布衫的情景卻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在我讀小學時,母親領我們姐弟四人住在一個小鎮上。當時,我家的日子過得有上頓沒下頓,冬天放在屋裡的酸菜缸都凍了。為搞到燒的東西,母親整天挎著土籃子,去柴草市劃拉賣煤的馬車掉在地下的煤渣煤粉。不管多冷的天,她都要等馬車走淨才回來。每次回到家中,頭上臉上都落滿了塵土。那件褪了色的藍布衫上有霜雪,有灰塵和煤屑,有已經被冷風凍硬的汗漬。
夏季,她常常約上鄰家嬸子、大娘去打柴。我有時也會跟她們一起去,所以知道母親肩上的柴捆總是最大的。在回到家中,將柴禾放在地上後,每次都能看到汗水溼透了母親後背,而破舊藍布衫下的肩頭,已經被兩條繩子深深地勒進肉裡,衣服上透出殷紅的血跡。
這些情景勾起我更多的記憶:想起小時候每次半夜醒來,都看見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為我們縫補衣裳;想起母親在我們長大離家後,獨自一人走在街上那孤獨的身影;想起母親年邁後趴在臨街一側的窗臺上向下眺望時憂傷的眼神;想到母親用哆哆嗦嗦的手,接聽我兒子從國外打回電話時的激動緊張;想起母親臨終時的平靜與安詳,想到這一切好像都是在母親穿著藍布衫時發生的。
母親究竟有多少件藍布衫我說不清楚,但好像她一生只穿這種帶大襟,自己裁剪,自己縫製的衣裳。此外,在我的記憶中,她的藍布衫總是舊的。按理說沒有新的哪會有舊衣裳?但我印象中的母親就是這樣。
其實在母親去世前的十幾來年裡,我和幾位姐姐家的生活都不錯了。從那時起,妻子和姐姐,就連女兒和姐姐的孩子,都常給她買新衣服。但母親不穿,而且總是以有新衣服為由不讓我們「亂花錢」。
此間,每當有大事小情,母親也會換件新衣,但任憑怎麼勸,她只穿藍布衫,而且是客人剛走,馬上就換上那些洗得發白的舊布衫。日子長了,大家雖然照樣給她買衣服,但穿不穿也只好由她,免得惹老人生氣。
母親穿藍布衫的固執是早年過窮日子時的習慣,看得出她對那種日子一直心有餘悸,所以平素總是勸我們要節儉,而穿藍布衫可能就是她的身體力行。
現在,我仍舊認為我改變不了母親的習慣和性格,但對看到穿藍布衫的乞丐就會聯想起自己母親,還是會覺得心痛、自責和愧疚。
母親離開我整整二十年了,從那時起,我這輩子就沒有了喊「媽」的資格。在意識到這種現實的嚴酷後,我常常後悔當初沒有珍惜有媽的日子,沒能讓母親的晚年過得更好一點,哪怕是再多給她做幾件新一點的藍布衫。
責任編輯: 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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