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41期,原文標題《木瑪:「舊城」搖滾人》,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木馬樂隊成立了22年,「木瑪」謝強也在舞臺上活躍了這麼多年。北京這座城市是他搖滾經歷的一座重要地標,是他的起點、創作地、演出地。這座城市和他不可分割,而他也不斷從這裡離開、「在路上」。
記者/張月寒
新木馬樂隊成員(由左至右):吉他手鄧力源、主唱謝強、鼓手張大偉(高源 攝)
木馬樂隊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演出的第一首曲目是《舊城之王》。就像站在一片華麗的廢墟上,「木瑪」謝強戴著舊時搖滾之王的帽子,用他「特有的拖音強度」,詮釋著對生命某一階段的理解。你看他的紀錄片,看他的現場表演,會很容易生發出一種感慨:這是一個真正的搖滾明星啊。然而,那天在北京一個影棚,向我走來的謝強,臉上沒有任何化妝。蛻除了舞臺裝扮的搖滾明星,現實裡非常謙和、平靜。
學會搖滾
謝強出生在「鐵路上拉來的城市」株洲,鐵軌很早就成為他生命裡一個意象,對父系生活方式的逃離也是通過鐵路。他15歲坐火車來到北京,進入迷笛音樂學校,那是1995年底。
迷笛音樂學校是中國搖滾音樂史上不可忽略的一筆。很多影響了中國搖滾樂的音樂人,都曾在這裡學習。90年代,迷笛的教學還不是那麼有系統有脈絡,更像是師傅帶徒弟的模式。面孔樂隊的主唱陳輝、零點樂隊的老五、黑豹樂隊的丁武,都在迷笛講過課。
謝強很善於社交。他的學習就是混入不同的圈子,跟不同的人交往。「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得到和給予,是通過人際交往完成的。」在北京,他住過很多文藝青年的聚居地,迷笛、工藝美院、圓明園村,每天閱讀睡覺彈琴喝酒寫東西。為了生計,他也去賣過打口碟,混跡過五道口服裝批發市場。他住在美院兩年,在那裡排練,跟美院的老師一起玩樂隊,也在美院蹭課,聊著蹭著,很多美術的知識也學習到了。
謝強在《樂隊的夏天2》現場表演(《樂隊的夏天2》節目組提供)
當時北京給搖滾樂的舞臺還不太多,很多樂隊都在「走穴」。有時一些使館、文化部的活動,也會請樂隊演出。「樂隊的演出費,都是用外匯券結帳。當時玩搖滾給人一種很高端的感覺。」
謝強混跡於這些現場演出,剛開始需要買票,後來人混熟了,就不用買了。在臺下,他不斷摸索別的樂隊怎樣演,找機會和大咖搭話,也期望有一日,自己可以成為臺上的那個人。
迷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謝強借住的地方,「三個人擠一個小房間」,也是他結識人的地方。他先認識了吳維(後來的生命之餅樂隊主唱)、曹操,三人組了一支沒有名字的樂隊。後來,他又結識了從高中退學來迷笛學習的胡湖。1998年,謝強和曹操、胡湖組建了木馬樂隊。
或許是來京幾年後想念家鄉的味道了,樂隊組建後不久,謝強就極力勸說隊友去長沙排練,理由是北京生活成本高,最後還加上一條「湘女多情」。他們在臨著湘江的山裡租了一幢二層的房子。扒歌、創作、排練,一批成形的作品出來了。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謝強回到北京,出火車站直接打車去了迷笛學校,在小房間裡瘋狂寫詞,最終形成了木馬樂隊的第一張同名專輯的雛形。2000年初,摩登天空發行了它。
那一時期,中國最早的一批樂評人也開始出現。受這些樂評人的文章影響,很多年輕的搖滾創作者覺得搖滾樂必須有一種精神,謝強也是其中一員。他瘋狂雜糅,把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作家卡夫卡、導演大衛·林奇等人的東西往自己的作品裡糅,往搖滾裡糅,所以當時一些作品,他覺得很「上精神」。但現在看來,謝強跟我說,他覺得搖滾樂「精神特重要,但精神也沒那麼重要」。
木馬美學
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謝強最先出圈是因為他的眼線。《舊城之王》的音樂響起,鏡頭前一個特寫鏡頭,他眼睛微挑,眼線的弧度完美顯現。彈幕上立即驚呼:啊!眼線畫得比我還好。
一直以來,樂隊的走紅,和他們的整體風格以及亮眼的主唱有關。這種風格,不僅體現在音樂的風格上,也表現在主唱和樂隊成員的服裝、造型、範兒上。
據凱文·J.H.德特馬的《搖滾!搖滾的前世今生》一書所述,小理察(Little Richard)開創了搖滾歌手撩撥觀眾的先河,他在舞臺上的做派是每場秀最賺人眼球的部分:大背頭、畫眼影、塗唇膏,穿著有個性。
很多樂迷評價木馬的表演「撩撥且妖嬈不膩」。這是濃烈,無論是妝的濃烈、造型的濃烈,還是早期歌詞裡青春撕裂的濃烈。濃烈感來源於北京帶給謝強的第一眼感受。一個少年,突然從南方到北方,這種位移讓他在色彩上體會到一種急劇變化。「陽光燦爛」從紙面躍到現實,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這個詞的意義。還有大片大片的幹,任何水分,在這片土地似乎都會很快蒸發、消失,這讓「一年有半年都在下雨天氣」的南方孩子,頗感驚異。
在美院的浸淫也構成了他視覺審美的一部分。木馬樂隊早期,造型是他們吸引觀眾的一大因素。預算有限的日子,謝強拉著樂隊成員去天津、武漢的舊貨市場,淘國外流回的舊衣,只要幾塊錢一件。有時能淘到一些大牌,穿上身,覺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後來,帽子的出現,讓他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演出標誌——海盜帽、大的圓禮帽、絨質的圓頂無簷帽……帽子成為他獨樹一幟的風格。到今天,謝強覺得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木馬美學」,外界評論他們是「華麗搖滾」。
「舊城」之王
謝強經歷過「土搖」最輝煌的時期,也體驗過作為一個搖滾明星,在舞臺上忘我演奏、汗水與觀眾淚水融為一體的那種極致。他找到了一些那麼親密,骨子裡和創作上都分不開的樂隊成員,儘管他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今年,在這個觀眾基數更大的平臺,他唱的是一首關於失落的歌。
失落感來源於巡演路途中的感受。他發現很多城市的老城區都在漸漸消失。所有城市開始變得越來越像、沒有區別。這種變遷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衝擊。
「舊城雖然髒亂差,但那裡人們臉上的神情是生動的。新城雖然簇新現代,但整齊裡邊有一種潦草。在舊城那些髒亂差裡,在那些看似的錯誤中,其實有一種正確。」謝強說。
這些年,「搖滾樂中心」北京也似乎漸漸蛻變為舊城。北京曾是每個玩搖滾的人都必須來的一個地方。「90年代,當人們說喜歡中國搖滾樂,其實說的就是北京搖滾樂。」當時很多樂隊的演唱方式,比如說崔健、黑豹、唐朝,都是用北京話的口吻唱出來的。而且北京的使館、對外文化單位多,最早一批接觸搖滾樂的人,是通過與這些涉外人員的接觸,以及打口碟的傳入,才慢慢接觸到搖滾樂。在那個年代,全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有北京這樣的土壤。
後來,五道口的亞夢、幸福村年華、嚎叫俱樂部,東四的忙蜂、黃亭子的萊茵河聲場和王勇的Keep in Touch酒吧等,給了樂隊更多的現場表演舞臺。再後來,是著名的D-22時代。
D-22是2008~2010年全國最活躍的獨立音樂演出場所,它的老闆麥可·佩蒂斯(Michael Pettis)曾在美國和中國經營獨立音樂廠牌。那一時期D-22出了一批代表樂隊:Carsick Cars、刺蝟、Joyside、後海大鯊魚、嘎調等,在中國搖滾史上留下光芒的一筆。木馬樂隊在D-22隻登臺過一次,但謝強經常去那兒看演出。他欣賞刺蝟樂隊,不是那種玩動靜的樂隊,「不像有些樂隊會故意玩大招,怕別人覺得自己沒有技術。刺蝟真的是以寫歌為重點,旋律簡單卻生動,不是一味地模仿西方」。他跟Joyside關係也很好,「他們特別朋克,但是又有一個深有追求的主唱,這點讓他們跟別的朋克搖滾樂隊拉開了細節上的差距」。
他們都曾狠狠躁過一陣。但如今,就像很多搖滾人的青春,北京作為舊時搖滾中心的地位,也似乎一去不復返。「它不可避免地被分解、解構,分解以後造成新的起伏。」
這其實類似謝強在巡演過程中的城市觀感。當各個城市間物質的差異越來越小時,很多音樂創作者也不再覺得需要離開他們熟悉的環境、家鄉的美食以及相似文化背景的觀眾了。謝強告訴我,不只是近年,早些年的一些樂隊,也已通過口音、歌詞,來分解北京給予他們的語言感受。比如舌頭樂隊,他們的歌詞已經不是北京的語言了,新疆味兒的唱腔出現在他們的作品裡。近幾年,有更多樂隊是帶著自己的地域語言特色在創作,比如《樂隊的夏天》第二季中人氣很高的五條人。「中國新一代的搖滾人,他們的成長環境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新一代可以接觸到的音樂種類,我們當年無法相比。他們很多很小時就去國外看過音樂節,心裏面更有創作自信。」
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時代」。謝強現在認為搖滾樂不是關於反抗,也不是關於不滿,所謂的反抗,只是在尋找平衡。「不懂尋找平衡的反抗,就是愚蠢。」於是,他從嚎叫變為吟唱,從在音樂中找答案,變為如今的娓娓道來。這個舊城搖滾人,此刻說:「搖滾樂只是一個空的容器,重要的是它背後的人,在裡邊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