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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日本最廣為人知的經典恐怖片,《咒怨》系列必然排在最前列。實際上,即便將範圍擴大到亞洲乃至全世界,《咒怨》也佔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在我的記憶中,第一次看《咒怨》還是上小學的時候,妥妥的童年陰影。
簡單來說,咒怨的規則可以總結為:懷抱著極度的怨恨中死去的人會留下咒怨,縈繞在他生前的地方經久不散。所有觸及咒怨的人都難逃一劫,而在他們喪命後,又將會產生新的咒怨。
《咒怨》2000年的TV版裡,詳細介紹了咒怨的源頭:被丈夫殘忍殺害的伽椰子和兒子俊雄將自己的怨恨化為詛咒,影響了之後每一個來到兇宅的人。無論是誰、來自哪裡,也不管是因為什麼而走進了兇宅,都無法逃離。
今年的新版劇集《咒怨:詛咒之家》,在故事上算是開闢了一個新的「平行宇宙」,以編年史的方式進行重新呈現。劇集的開篇發生於1988年,隨後是1994年、1995年、1997年,間或夾雜著1952年與1960年的時空影像。
不同於以往的《咒怨》,劇集版在時間線上橫跨了40 年,徹底圍繞著兇宅所展開。發生的多宗恐怖事件,擴散出了一種咒怨「連環呼叫轉移」式的傳染病毒性質。
這樣的翻拍在核心概念上,顯然是與老版走向了岔路口。劇中,伽椰子與俊雄不再是引發咒怨的關鍵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綁架、監禁後被迫懷孕生子的白衣女人。她在生下孩子後就被殺了,監禁的房子也因此成為了一座兇宅。她成為了一個被封鎖在社會新聞裡的符號,同時也被長久地封鎖在兇宅中,就在這裡將咒怨傳染給到來的人。
開篇的引子帶著濃厚的邪魅氣息,新晉的女藝人本庄晚上在家中常常會聽到不明的腳步聲。惶恐不安的她上靈異綜藝節目尋求幫助,靈異小說家小田島施出援手,結果卻讓兩人都深陷入危險當中。
纏上本庄的聲音來自於她的男友哲也。為了給兩個人找房子住,他上了那個便宜的兇宅,進門幾分鐘後就被下了咒怨。他遺傳了家族的通靈能力,不僅能直接看到女鬼,而且咒怨發作起來也非常迅速,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
與此同時,剛搬來附近的女高中生聖美,被同班女生誘騙到這座兇宅裡,之後更是被隔壁高中的雄大強姦。萬念俱灰的她躲進衣櫃,以《咒怨》系列最經典的撞鬼方式之一遇上白衣女子。從此,怨念就如附骨之蛆般藏匿在她身上,引出一連串無法被間斷的宿命式悲劇。
編劇從多條人物線索出發,讓我們跟隨著這些被咒怨的人,繼續著他們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同時又讓咒怨的傳染髮酵,不斷加入新的人物。比如第三集中加入、第四集引爆的真崎家「一場出軌引發的血案」,其實就是在向《咒怨》中伽椰子與其初戀小林老師的故事致敬。
不難看出,這些人物身上都背負著各自所要承擔的社會議題——誘拐少女連環殺人、校園霸凌、原生家庭的苦痛乃至弒親、婚外戀與育兒恐懼、夫妻互戕。與之相配套的,則是穿插在劇集角落裡,那些震驚世人的時代新聞:
1988-1989年,連環殺人犯宮崎勤禁錮並謀殺了4名幼女。
1988-1989年,綾瀨水泥案,女高中生古田順子的遺體在水泥密封的油桶內被發現。兇手是四名高中輟學學生,他們將古田順子監禁41日,期間施以強姦、毆打、焚燒等暴行。
1994年,長野煤氣集體自殺事件,7人死亡。
1995年,阪神大地震,6434人死亡,4萬多人受傷,32萬餘人流離失所。
1995年,奧姆真理教實施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13人死亡,5000多人受傷。
1997年,酒鬼薔薇聖鬥事件,一個14歲的少年殺害了兩個小學生,並進行包括分屍、破壞屍體、寄送挑戰信等兇殘的罪行。
這些事件是一種點綴,也是一種點題。它們以電視新聞的呈現方式,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角色們所處的環境當中。事件的性質、作案的手法,與他們即將發生的悲劇遙相呼應,算是一種「提醒」,但他們大多都沒當回事。
日本的御靈信仰與民間怪談始終是催生怨靈題材的文化根基。在此基礎上,怨靈題材的電影也間接地反映出了在特定社會事件發生時,人們難以找尋出口的集體性心理創傷。
在四方田犬彥眼中,奧姆真理教毒氣事件扭轉了日本恐怖片的創作歷程:「以黑澤清的《X 聖治》為開端的這一系列電影,也許用奧姆真理教事件以後的恐怖電影這個稱呼比較貼切。」而奧姆真理教的教義之一:「不通過語言等媒介就能跨越時空,與他者身體產生直接感應的交流」,其實也非常直接地反映在黑澤清的眾多電影裡,包括之後由他監製的《咒怨》。
以奧姆真理教事件為一個節點,我們可以看到此前《咒怨》系列的橫空出世,也是對此類題材在社會問題基礎上的一次「再創作」。雖然包裝上了更為神秘的類型外殼,其內在的邏輯卻仍舊是對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權力與鬥爭關係的多重書寫,從而再次聚攏到現代社會對恐懼的恐懼、對焦慮的焦慮。
鬼魂與咒怨,無非是在背後推著已經站在懸崖邊緣的角色墜落的那隻手。
在新版劇集中,這種從社會議題出發的創作觀念得到了繼承與發展。人們被咒怨附著上的陰霾,其實也源於天性裡幽微的黑暗,而這份黑暗之後,還有外部世界的壓力與內心強烈的孤獨與痛苦。
而縱觀全劇,我們又會發現,新版劇集中的人物塑造並不足以承載他們身上設定的社會議題。編劇對人物的「議題塞入」,大多是刻板化的、凝滯化的,幾乎看不到縱深式的、流動式的挖掘。
最近幾年,全世界蔓延著與上世紀80-90年代完全不同的焦慮與恐怖。編劇並沒有如觀眾期待的那樣,將創作的視野放到目前嶄新的社會土壤中,而是回歸至對編年檔案的冷眼旁觀。
這也許是編劇的能力不足,但也有可能是一種有意為之。
畢竟,劇中這些角色最終的宿命,就是成為人們日常生活角落裡的一絲陰影,化作報紙編年檔案裡冷冰冰的方塊字。他們等待著人們跨越時空的二次重訪,但沒有人能真正接近他們、理解他們。
《咒怨:詛咒之家》的後半部,頻繁地使用過曝的黑白影像來切割角色們的記憶與現實。時而讓兩者對立,時而讓兩者互融。
男主角小田島幼時曾經住在兇宅裡一年,那段時間的記憶卻因為童年創傷而選擇性遺忘了一部分。直到回到兇宅,他才開始面對自己真實的過往,也開始面對每個迷失在兇宅裡的魂靈。
不少人問他:「為什麼你要搜集這樣的靈異故事?」我猜,找回實實在在的記憶,也許就是他潛意識裡的答案。
一開始看到劇集裡對「記憶與現實跨越時空」的處理,還是感到挺驚喜的。它並不是單純地塑造恐怖感,而是扎紮實實地通過視聽方式介入到敘事中,宛如一種在原先規規矩矩的敘事脈絡下「開闢出嶄新戰場」的嘗試。
比如下面這場戲:
1995年,聖美在殺害雄大之後,獨自前往兇宅,破開了玻璃。這裡曾是七年前她遭遇強姦、吸附咒怨從而被毀掉一生的地方。但當她舉起杆子,眼前的景象卻突然置換成了小田島5歲時的場景。她在進屋後受到了當年霸凌她的同學的歡迎,在追問「還能回去嗎?」中走向死亡。
這場戲的鋪墊在之後獲得了一個令人驚悚的答案:
小田島以「在場」的方式回望著40多年前出現在院子裡的黑影,40多年的時空跨度此刻被迅速彌合,那個黑影實際上就是昨晚出現在兇宅的聖美。兩個時空因為咒怨而產生了疊合。
另一場臨近結尾的戲,則讓過去與當下的時空陷入更加混亂的狀態。1997年,即將生產的孕婦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拿著刀的歹徒。他就是在50年代囚禁白衣女人、逼她懷孕並剖腹其肚中嬰兒的人。
畫風卻再次一轉,原先短髮的孕婦變成了長發的女人,估計是白髮女人的鬼魂突然顯靈。她扭開了手中的刀,並成功反殺了跨越時空的「剖肚兇手」。一旁的本庄被灑了滿臉鮮血,下一幕卻又乾淨如初。
更令人驚奇的是接下去的情節發展。小田島在重拾了記憶後,40多年前的父親卻突然降臨,他連同著兇宅的新主人,在馬路中央轟然消失,留下一灘炸了的血汙。這似乎寓意著這兩個不同的人在冥冥之中懷揣著相仿的命運。
我們可以看到,鬼魂的咒怨讓現實與過往、大腦的知覺與記憶交融著迸發而出。潛在記憶與物質現實因此得以同時「二重共在」。這個點子的確非常顯著地提升了劇集後半段的品質,讓兇宅頓時成為一種「科幻場域」:未來的時刻可以出現在過去,過去發生的事也會跳轉到當下。
不過這並非是三宅唱的原創。在看完劇集後,我又回頭補看了《咒怨》2000年的TV版,才發現清水崇早就玩過這一套了。劇集其實是繼承了這個時空塌陷的點子,並進一步強調宿命輪迴的意味。
在TV版的第二部裡,響子阿姨到侄子信之家去看望他,沒想到信之搬入的其實是小林(伽椰子初戀)的舊屋。他倆就這樣與跨越時空的「伽椰子丈夫殺人現場」撞了個照面:
沒想到自己能與歷史殺人現場「回眸偶遇」,響子和信之就這麼活生生被嚇死了。相比之下,這個黑白影像運用得瘮人太多。
此外,黑澤清的不少恐怖片也有類似的點子,並且更加出彩。
比如《X聖治》中,記憶喪失的「傳教者」間宮通過精神控制的方式,讓自己記憶裡的「教義」不斷傳輸向高部的大腦,逼他去面對自己的創傷,並最終實現兩人之間的繼承。
又如《呼喊》中,男主角吉岡是一個喪失了記憶的警察,他被時常突然出現的紅衣女鬼引導著去面對過往的真相。他的時空觀也是全然破碎的,鬼魂成了他感知這個世界的媒介。
這些例子還可以在《岸邊之旅》、《光明的未來》、《生存執照》、《贖罪》、《完美的蛇頸龍之日》等一系列作品中得以繼續延伸。
如何理解《咒怨:詛咒之家》中對時空的記憶與感知方式?
它需要我們跳脫出原先對《咒怨》系列或黑澤清電影一貫的理解方式。三宅唱的嘗試本身雖然談不上有多麼新穎,也遠不如前人來得那麼有開創性,但的確讓人在感到陣陣寒意的同時,又打開了一些其他方面(尤其是在科幻上)的思考。很多觀眾也提到,這種處理令人聯想到了美劇《美國恐怖故事》的第一季和《鬼入侵》的第一季。
劇評結尾,談得遠一點,開一個腦洞。我們不妨將小林泰三在《醉步男》中構建的時空觀拿來理解這部劇——
跨越時空不是一項科技,而是一個人因為喪失了對於時間的認知能力、控制能力,從而失去了阻止波函數再發散的能力。高維世界的運轉並不依賴因果律,因果律和時間連續性是我們人類為了阻止大腦在理解高維世界的複雜性時崩潰,大腦所選擇自動安裝的防禦裝置。
也就是說,在《咒怨:詛咒之家》的設定中,如果咒怨可以控制人的精神、改變人的認知方式,就能重塑人對於時空的感知方式。在這個場域裡,時間不再是連續前進的,而是不斷發散、互相雜糅、前後斷裂的。人物會打碎時間閉合的因果律,從而走向時間的混亂狀態,並在過程中不斷匯聚怨恨的能量。
突然想起這麼一句話:「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無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