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當桂花梨熟了,或是橙子熟了,我與弟弟站在自家的倉樓上眺望,眺望水塘與稻田的那邊的菜園,及菜園裡在風中搖曳的桂奶奶家的果樹。望著望著嘴裡的口水就忍不住流出來了,口水流得越多心裡對桂奶奶怨恨就越深,我們怨恨桂奶奶的邪法,它就像在怨恨一座大山一樣,阻擋了我們舌尖上愉快的享受。
自從那天我們把阿叔家的橙子全部摘下來後,阿叔好像踩住了我們的小尾巴,一碰到我們這群小夥伴聚在一起玩耍時,他總是走我們人堆裡,用挑唆與奚落口吻說:「我家的橙子酸,你們嫌棄,邪法婆家的橙子好甜好甜的,你們怎麼不去摘幾個嘗嘗呢?」木頭問阿叔:「你吃過桂奶奶家的橙子?」阿叔說:「吃過,我還只有你們這麼小的時候,常在她家的橙子樹上爬來爬去,樹皮都讓我爬得光溜溜的了,連她菜園子也讓我踩平了。」靈狗好奇地問道:「你不怕中桂奶奶的邪法?」阿叔笑而不答,但他笑得很詭譎,讓我們捉摸不透。
後來我才知道,阿叔小時候去爬桂奶奶家的橙子樹,並不像他自已說的那樣光明正大,我倒是聽福全爺爺說過,這些事好像他做得並不是那麼光彩。
那一年深秋的一天,我和弟弟翻過銅鼓石頭砌的圍牆,進到福全爺爺家的菜園子裡,想摘他家柿子樹上宛如紅燈籠般的柿子。當時,我們進了菜園後,眼睛只顧盯著樹上的柿子,沒有走菜園裡留出的人行道,而直接啪嚓啪嚓地踏過剛長出白菜和蘿蔔秧苗的地塊。恰巧這時福全爺爺從他屋裡出來,看見了我們兄弟倆踩踏秧苗,拿了一根長長的竹杆跑進菜園,他一邊揮舞手裡的竹竿,一邊嘴裡叫道:「柿子在哪你們沒長眼,有路不走,非得踩著菜過去?我要給你們一個教訓看看!」福全爺爺並不是吝嗇鬼,平時對寨子裡的小孩子還是和藹可親的,他並不在乎樹上的柿子,而是惱火我們踩踏了他辛辛苦苦種下的白菜和蘿蔔秧苗。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拉著弟弟迅疾地跑到牆邊,敏捷地翻牆而逃。福全爺爺知道他追不上我們,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追趕我們,只是想嚇唬一下。他站在菜園裡,用極誇張的姿勢做著向我們拋擲竹竿的動作來驅逐我們,就像在驅趕在菜園裡啄食菜葉的綠鳥和在曬穀坪裡吃穀子的麻雀,竹杆始終握在手裡沒有拋擲出來,但嘴裡不停地嚷嚷著極難聽的話:「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你們這家人真是有種替種!」福全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我與弟弟已翻到牆外,逃出了一段距離。我覺得福全爺爺的話是對我父親和祖宗的侮辱,又憤怒地踅了回來,站在牆外,對著他怒吼道:「爺爺你胡說什麼呢,講菜就講菜吧,我們是錯了,你怎麼數落我家祖宗和我阿爸呢?我阿爸是個規矩人,不準你誣衊他!」
福全爺爺說:「是呀是呀,你阿爸是老實人,我又沒有說你阿爸,你阿叔可就不老實啦。」
「我阿叔也是好人,黨員,隊長,抗美援朝的復員軍人,也不準你誣衊他!」
「嘿嘿,他是好人?他在你這個年紀時做了好多壞事,你知道嗎?你桂奶奶家的梨子橙子還沒熟就讓他摘光了,她家菜園裡的菜一長出來就讓他全掉扯了。還有,那些年寨子裡別人家菜園子裡的菜好像是給他種的,想摘就摘,從不講理。他還幹過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呢,全寨子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出口!」
那天,我了維護我們家逝去的祖宗和活著長輩的名譽,我和弟弟隔著石牆與福全爺爺發生了激烈的口水伏,但福全爺爺只是點到為止,始終沒有把阿叔小時候做過的丟臉的事透露出來。我還以為福全爺爺是故意用一頂大帽子來罩我們,用這種手段來打壓小孩,是寨子裡大人們的慣用伎倆,我也就不把福全爺爺的話當一回事,像風吹過雲飄過一樣。但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最終還是聽寨子裡的老人說起了阿叔過去做的那件極丟臉的事,這是後話。那天福全爺爺的話令我驚訝的是,原來阿叔從小就與桂奶奶是冤家對頭,直到現在他對桂奶奶依然耿耿於懷。
十
阿叔與桂奶奶開始作對的時候,桂奶奶在寨子裡還沒有邪法婆這個名號,只是她繼承了母親的衣缽,是寨子裡受人尊重的接生婆。那時桂奶奶命運多舛,中年時丈夫乘船沿巫水河而下到洪江做生意,在會同境內下一個陡灘時觸了暗礁,船毀人亡,桂奶奶就成了一名寡婦。守寡的桂奶奶那時雖已是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再加上丈夫給她留下了十七八畝水田,兩頭水牛,家庭還算殷實,在那個時候的寨子裡,也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富裕人家了。那時是民國時代,村寨中封建倫理思想佔據統治地位,中國民間有一句俗話:寡婦門前是非多。可在我們寨子裡,在我們這個族群,卻另有一番風情。寡婦再嫁在我們寨子裡是很正常的事,既無關倫理道德束縛,也是生活中的實際需求。只是寡婦另嫁的時候,沒有初婚那樣喜慶和熱鬧。另嫁的寡婦出嫁時要自己走出家門,不能坐轎子,要自己走路,進新丈夫的門不能在上午,而是在傍晚。因此,我們寨子裡對寡婦門前的描述就也很有思意,稱之為寡婦門前情歌多。據說那是因為我們寨子裡打單身的男人實太多的緣故,對打單身的男人來說,討不到黃花女,能撿個寡婦也是一種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猜想,那時的阿叔是為了聽情歌才去爬桂奶奶家的橙子樹和梨子樹的吧,才去扯她家菜園裡的菜。我隱隱約約聽寨子裡人說,當年桂奶奶守寡後,每到夜晚時,寨子裡鰥居的男人就在桂奶奶家的橙子樹和梨子樹下為桂奶奶唱情歌。我想阿叔可能是在月夜裡,為了不打擾唱情歌的人,早早地躲在樹上,一邊聽著情歌,一邊摘樹上的橙子或梨子吃。我的想像也就像寨子裡皎潔的月夜一樣朦朧,也像朦朧月夜裡樹下的纏綿情歌,瀰漫著無邊無際的浪漫情緒。然而,阿叔的童年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富有詩意,他是在三歲失去母親後,生活在愁雲慘澹的日子裡,滿是傷痛。
我是後來斷斷續續聽到寨子裡人零碎的講述中,通過對細節的拼接,才對阿叔的童年有所了解,同時也讓我震驚的是這裡面還有我親爺爺與桂奶奶的愛情故事。
那時,桂奶奶守喪期滿後,在桂奶奶家的橙子與梨子樹下,夜夜有男人來唱歌。那些唱歌的人抱著希望而來,可當他們開腔不久,桂奶奶就把窗戶閉上,把燈吹熄。儘管窗戶關了,燈熄滅了,男人們不甘心,固執地一直把歌唱下去。有時桂奶奶對這些唱情歌的男人不予理睬,有時覺得過意不去,打開門出來,笑吟吟地給他們敬茶,她說:「你們潤潤喉嚨接著唱下去。」可接過茶杯的男人們,喝過茶後,哪有心思再把歌唱下去,一個個悻悻離去。接過茶杯的男人們都知道,是自己的歌打動不了桂奶奶的心,唱茶走人是寨子唱歌求親的老規矩,對男人們來說,這是一件既體面而又很傷心的事。
那一年,已鰥居了幾年且家徒四壁的爺爺,既沒有去桂奶奶樹下唱歌的想法,也沒有與其他男人去競爭的勇氣,一是家裡實在窮得鼎罐吊起來當鍾打,自慚形穢;二是桂奶奶畢竟與他是房族上相距不遠的弟媳與堂兄的關係,難以為顏。當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被桂奶奶的茶水打發走了後,幾個夜晚唱歌時喝過茶的男人找到爺爺,多次攛掇爺爺去桂奶奶家樹下唱歌,爺爺才漸漸地萌生了去試試的想法。
爺爺鼓起勇氣在第一個晚上來到樹下唱歌的時候,聽說那是一個起了濃霜掛著上弦月的寒冷夜晚,橙子樹上還掛著已成熟的橙子,在寒風中搖搖晃晃,而梨樹葉子已落光了,只留下直刺蒼穹的枝丫。那晚,爺爺唱了一段時間的歌,心理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桂奶奶的窗戶沒有關閉,桐油燈暈黃的亮光一束束地穿過窗口,照射在菜園裡鋪落滿晶瑩剔透白霜的菜葉片上,霜風呼呼地刮著。爺爺的歌唱到深夜的時候,桂奶奶沒有開門端茶出來。爺爺就這樣在夜晚的霜風裡,在橙子和梨子樹下,唱了六夜的歌,桂奶奶始終沒有關閉窗戶,他的歌聲未停,桐油燈的亮光也沒有熄滅。到了第七個夜晚,那晚正是十五月圓時,爺爺等圓月出來才開腔唱歌,當他唱完第一通歌(情歌四句為一通)時桂奶奶終於接腔了,歌聲幽幽地從窗戶裡飄出,情意綿綿,如泣如訴。聽寨子老一輩的人說,從那晚開始,樹下的爺爺和窗戶裡面的桂奶奶,你一通我一通,唱了整整七個夜晚。到最後一個夜晚,月亮已變成下弦月了,樹下的人和窗戶裡面人唱到各自的苦情處,唱得淚水漣漣,唱得霜風嗚咽,星星眨眼。
福全爺爺曾對我說:「你爺爺嗓子好,肚子裡的歌裝得多,像井水一樣怎麼舀也舀不幹,像溪河水一樣怎麼流也流不完。他唱了十多個晚上,唱的歌沒有一支是重複的。」我好奇地問福全爺爺:「別人唱情歌你們也去聽,羞不羞呀?」福全爺爺說:「這有什麼呀,你爺爺唱歌的時候,第二晚就有人去偷聽了,你爺爺嗓音又好,年輕時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歌師。後來,你桂奶奶開了腔,她的歌喉更妙,高的時候像天上的遊絲,低的時候如山溪流水聲。那時全寨子的人都在兩邊聽呢,到了最後兩晚,鄰近寨子的人都聞訊趕來了。那場合可大呢,好像在辦歌會。」福全爺爺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依然如痴如醉,忍不住哼了幾通當年他從我爺爺那裡學來的情歌。
月亮出來亮堂堂
照到我妹在繡房
繡花房裡樣樣有
多個枕頭少個郎
坐在船頭放釣鉤
只等鯉魚上灘頭
我在船中來擺渡
單等情妹四海遊
石榴開花花又紅
妹要戀哥不嫌窮
大河漲水有退日
小水長流過的冬
福全爺爺還告訴我,我爺爺和桂奶奶對歌的最後一個夜晚,不只是我爺爺和桂奶奶自己唱哭了,周圍那些聽歌的人陪著他們流了不少的眼淚。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狗尾巴,筆名,出生在綏寧苗鄉,苗族,自由撰稿人,默默獨行,無任何學會協會背景。記住苗家古老的傳說,記住狗尾巴帶給苗族人的七粒稻穀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