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時期是中國舞蹈發展史上的黃金時代,也是樂伎舞蹈的全盛時期,能歌善舞的樂伎遍及社會的各個階層。
當時的舞蹈有健舞、軟舞之分,兩大類舞均有十餘種。健舞矯健剛勁, 如《劍器》、《胡旋》、《胡騰》、《柘枝》,軟舞則柔婉有致,如《綠腰》、《春鶯囀》、《涼州》、《回波樂》等。
健舞中的《劍器》舞,由民間武術逐漸發展而成,著名舞人公孫大娘的 劍器舞 可謂其中翹楚,唐代大詩人杜甫曾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抄錄如下: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穎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急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這首詩形象地描寫了公孫大娘精湛的舞蹈藝術。
配圖:公孫大娘劍舞(西安大雁塔景區雕塑)
公孫大娘,生卒年和身份都不詳。杜甫在詩序中說,玄宗時,高手雲集的宮廷樂舞機構梨園、教坊、宜春院的「內人」(指宜春院中常為皇帝表演的樂舞藝人)和宮外供奉(類似沒有編制的宮廷以外的「特約演員」)中,只有公孫大娘的「劍器」「獨出冠時」。「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
看過公孫大娘劍器舞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唐代另一位詩人鄭嵎在《津陽門詩》描寫唐明皇生日千秋節宮中舉行盛大樂舞表演時也說:「公孫劍伎方神奇」,並自註:「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
據此我們推測,公孫大娘可能是一位宮廷藝術家,或者是皇家的「特約演員」,經常在宮廷內表演,她的名字雖然叫大娘,實際上當時年齡並不大,大娘是排行的稱呼,她在姐妹行中是老大,在玄宗開元年間,公孫大娘方值青春美艾,正是身手最為矯健之時。
劍在古代中國是一種具有高貴氣息和文化品位的兵器, 劍的來歷源遠流長。西安半坡村出土的新石器時期原始人用獸骨雕製成的骨劍大概可算最早的劍,春秋戰國時期,劍的製造和使用,已經達到了輝煌的程度。上個世紀,我國各地陸續發現這個時期鑄成的劍器,如山東臨朐出土的吳王夫差銅劍、湖北江陵發現的越王句踐銅劍和湖南長沙發掘的戰國銅柄鐵劍,尤其是1965年發現的越王句踐劍,雖然在地下已埋藏了兩千多年,出土時依然寒光四射,劍氣逼人。在古代中國,佩劍的重量和長短,還標誌著人的身份。在英雄輩出、豪傑迭出的時代,背負劍囊,漂遊四海是非常帥的行為,寒光閃閃,一柄在手,優雅、任性、豪氣,彰顯出英雄氣概。劍成了遊俠之士的象徵,當年韓信窮困時,可以忍受「胯下之辱」,但背上的寶劍是萬萬不肯丟棄的。
一個年輕女子別的什麼舞蹈都不去表演,偏要表演帶有陽剛氣的瀟灑淋漓的劍器舞,展現出一種豪情奔放、酣暢激昂的風貌,現在想來或許也是大唐時代精神的一種體現。據說自公孫大娘以後,劍器舞一般為女子戎裝獨舞,講究舞者「柔姿雄裝」,也就是說,舞者必須要有窈窕的身段和姣美的長相,展現出令人為之傾倒的巾幗英姿。
劍舞在我國也有著悠久傳統,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孔子的學生子路,戎裝見孔子,曾拔劍起舞。學生拜見老師舞劍,當然只是表演技藝,是對老師致敬的意思。湖北隨縣戰國初期曾侯乙墓出土的鴛鴦盒上的樂舞圖案中,鼓旁的舞者腰間掛著短劍,說明劍舞可能是當時頗為流行的一種舞蹈形式。楚漢相爭時,劉邦、項羽宴於鴻門,項莊說:「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羽表示同意,於是項莊拔劍起舞,逐漸靠近劉邦,企圖藉機殺死劉邦,在場的項伯見劉邦危急,也以劍伴舞,保護劉邦不被項莊殺害。這個故事表明,當時筵宴中有舞劍作為餘興表演的風俗。
唐代,武將舞劍也是常有之事,如李白作《司馬將軍歌》,有「將軍自起舞長劍」句;岑參作《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有「酒泉太守能劍舞」句;杜甫作《故武衛將軍輓歌三首》,有「舞劍過人絕」句等等。可見當時許多人會舞劍,而且各有絕招。
公孫大娘最為擅長的《劍器》舞,是《裴將軍滿堂勢》。裴將軍名裴旻,玄宗時任金吾將軍(掌管京師治安的官員),開元前期曾隨信安王西徵吐蕃,北伐林胡,屢建軍功,頗蒙恩寵,裴旻在戰場上,有一次被番軍所圍,他「舞刀立馬上,矢四集,皆迎刃而斷」,又傳其善射,「一日得虎三十一」,尤以劍術著稱於世。
有一年裴旻喪母,特請名畫家吳道子在洛陽天宮寺畫幾幅壁畫,以度亡母。吳道子沒有接受酬謝他的金帛,他欣然對裴旻說:「聞裴將軍久矣,為舞劍一曲,足以當惠,觀其壯氣,可就揮毫。」裴旻笑著允諾,當即脫去袍服,如戰時裝束,持劍起舞。舞中有極精彩的動作:他突然擲劍入雲,高達數十丈,接著,劍象一道電光一樣從空中投射下來,裴旻手執劍鞘接劍,劍準確地插入鞘中。宋人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描述,裴旻「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擲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慄」。吳道子看畢,激動不已。拿起畫筆塗墨於壁,颯然風起,「有若神助」。據說這成了「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於此」的傑作。
公孫大娘是否拜過裴將軍為師?這些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無記載。公孫大娘擅長的《裴將軍滿堂勢》,雖然用了裴將軍之名,但似乎和裴旻將軍表演的劍舞有所不同,她吸收了裴旻劍舞的勇猛氣勢又加上了某些特技改編而成。所謂「滿堂勢」,可能是一種地位調度很大,動作豪邁、矯健、靈活,技巧艱深的舞蹈。表演時滿場飛舞,驚心動魄,動作很大,在視覺形象上更為壯觀。
公孫大娘還把《劍器》與《渾脫》兩種不同民族的傳統樂舞。融合而成一種新的劍舞《劍器渾脫》。《劍器》是漢民族傳統的一種劍舞,《渾脫》則是從西域傳來的風俗性舞蹈。據《樂書》載:「樂府諸曲自古不用犯聲……唐天后末年,劍氣(器)入渾脫,始為犯聲之始。劍氣宮調,渾脫角調,……。」可見這兩種調式不同的樂曲糅合在一起,在當時也是個大膽的創新。《渾脫舞》的伴奏音樂是相當雄壯熱烈的,而《劍器舞》的伴奏樂曲正需要這種氣氛。兩種樂舞的音樂、動作融合一起,有點象現在的京劇加上交向樂,產生出了嶄新的奇特的藝術效果。
另外公孫大娘表演的《 西河劍器》可能是一種具有特定地方色彩的劍舞。中國古代有兩處地方被稱為西河,一在今甘肅西北部;一在今河南安陽東南。《西河劍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某一西河地區的民間舞蹈和武術。
劍的招式很多,主要以刺、劈、砍、撩、截、攪、格、壓、掛等為主。它的特點是剛柔相濟、吞吐自如,飄灑輕快,矯健優美,所謂「劍似飛鳳」,概括了其中的奧妙。
我們不妨根據杜甫的詩句來想像一下當時公孫大娘表演時的情景。
在全場黑壓壓的觀眾注視下,公孫大娘手持一柄青光耀目的太阿劍,悄然上場;此時全場寂靜,驟然,樂起 ,她騰身飛躍,劍尖撩起;樂疾,急管繁弦,鼓聲點點,如雨打浮萍,公孫大娘身姿旋轉,矯若遊龍,只見銀光熠熠,劍影閃過,不見人影,稍傾,雲卷雨息,「一舞劍器動四方」;她箭步躍起,將劍連續刺擊青天;她雙腿飛騰,又象神仙駕著蟠龍翱翔雲端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舞至高潮,天地傾斜,雷霆萬鈞滾滾而來,山河為之變色,「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倏然之間,舞畢,風平雷息,如同波濤洶湧的江海漸漸恢復了平靜,只有那把寶劍還在發射出耀眼的清光「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據說當時著名書法家張旭,在一次觀賞了公孫大娘的舞姿劍影后,呆在現場陷入久久的沉思,他從中窺察到了放縱飄逸,若疾乍徐,緩急輕重的節奏和倏聚倏散、景斷意連、跌宕欹側的結構,並將其運用在書法創作上,從此「揮毫落紙如雲煙」,杜甫說他「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 自此草書長進」。張旭自己談到他的草書創作長進時,也感稱:「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其神」(《唐國史補》)
公孫大娘出神入化的劍舞不僅影響了張旭的書法,對另一位書法家和尚懷素的創作也產生了影響,《樂府雜錄》記載:「開元中有公孫大娘善舞劍器,僧懷素見之,草書遂長,蓋準其頓挫之勢也。」 懷素的書法作品,藏鋒內轉;筆勢狂怪怒張,神採飛舞,似驟雨旋風,聲勢滿堂, 又如劍氣凌雲、神驚鬼泣,」《續書斷》列其書為妙品,稱「如壯士拔劍,神採動人」,與公孫大娘的舞姿有異曲同工之妙。
藝術是相通的,公孫大娘可能沒有想到過,她的劍舞中變化莫測的動律與節奏,竟然會以這種形式,影響一代書法之風。
杜甫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時,距他幼年親眼見公孫大娘的表演已隔五十年。五十年前公孫大娘正值青春妙齡,豈料一場安史之亂把大唐帝國鬧得山河破碎,公孫大娘在戰亂中不知去向,劍舞為之沉寂。幸虧有弟子承繼,這個劍器舞,後來由公孫大娘的徒弟李十二娘重現風韻。撫今追昔,「玉貌錦衣」的公孫大娘已人影俱杳,如今杜甫自己也已滿頭染霜,李十二娘也早已過了青春年華, 怎不令人感慨不已,老淚縱橫!杜甫在這首詩的序裡寫下了這樣幾句話,「玉貌錦衣,況餘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感慨,聊為《劍器行》。」
世道變遷,人事已非,大唐氣象已經頹落,「開元盛世」不復存在,杜甫對當年公孫大娘的緬懷、追思,實際上也表達出了他對大唐王朝正在走向衰落的無可奈何的惆悵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