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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盼到蔡明亮的新片《郊遊》出資源,但其實既是期待,又有不舍。導演說,如果這是謝幕,他很高興喜歡的演員都在身邊。我們能看著小康高唱滿江紅,夜啃高麗菜,20年如一日的在蔡明亮的電影中遊走,「他的臉,就是我的電影」。
「沒有什麼故事好說的,影片的主角就是一個沒有什麼故事的人,他為了生活舉著廣告牌,抽菸,沿街撒尿。他生活中的唯一的人類就是他的兩個孩子。他們在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換衣服。他們的住所沒有水、沒有電,每天都睡在大白菜上,但是他們會緊緊地抱住對方。整個城市就是他們的住所——供喪家之犬生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們的這個父親,決定帶孩子開始一段不一樣的旅程。」
--導演闡述《郊遊》
十年前我在臺北街頭看到一名男子在路邊舉牌賣旅遊行程,那一剎那很震驚。在紅燈前的幾十秒的問號……他到底要站多久?多少酬勞?他去哪裡上廁所?會遇到親戚朋友嗎?會羞恥嗎?他在想什麼?
他像一根電線桿、一面牆、一棵樹……沒有人理他,他也不理人。
不久,這個行業如雨後春筍,房地產的舉牌人布滿街頭,失業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有的是時間,但他們的時間不值錢,都去舉牌賣房子了。
我當時興起一個念頭,要讓小康來演這個角色。
三年前,接到一個關於中年失業、家暴的劇本,又想起那位站在街頭的舉牌人。
那些舉牌人,每50分鐘可休息10分鐘,小便、喝水。一天要站八小時,只能舉牌什麼也不能做。我觀察到他們有些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麼。我就請小康唱《滿江紅》。這是宋朝抗金名將嶽飛作的詩詞,抒發對國家的滿腔熱血與壯志未酬的憤慨。四十幾歲以上的臺灣人,幾乎都讀過這首詞,我曾聽小康唱過。
西化的亞洲城市,讓我感覺似乎處於無地基的浮動狀態,有一種長時間焦躁不安的氛圍。我們好像永遠生活在工地裡,房屋、馬路、捷運不停翻修拆建之中,有更多開發,也有更多遺棄。
一直以來我的影片,從不避開這些景象,那些正在搭建的水泥工地,或是慘敗的樓房廢墟,只不過是再再展示出現代文明開發的瘋狂特質和荒謬的醜陋代價。
《郊遊》裡描述一個單親家庭,沒有媽媽的角色,其實也沒有「家」,「家」變成了廢墟,父子女在一個又一個的廢墟裡移動。影片裡我所拍攝的廢墟,它們仿佛在那裡苦苦地等著我,那些場景我視它如同一個個活生生的角色。我找到它們,同時聆聽它們訴說自己的故事。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一面牆遇到一幅巨大的風景畫,很震撼。這幅畫是這個寂寞城市的一個表情嗎?還是一面鏡子?映照著人世的虛幻或實相?畫的人不知是誰,我決定要拍它。我要求劇組保護它,沒有人有辦法,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廢墟,我只有祈禱。
直到後制的時候,才查詢到這位藝術家叫高俊宏,近年來開始在廢墟做繪畫創作。有趣的是,他跟我說他沒有所謂展出的形式,只是希望這個作品被人遇到。所以,我們相遇了。
更有意思的是,俊宏其實畫的是一張老照片,1871年英國攝影家約翰-湯姆生拍下了臺灣南部一處山水風景,是100多年前的原始地景。照片左角原本有兩個平埔族小孩,俊宏沒有畫上去。
很巧,在我的影片裡,也有兩個小孩在廢墟裡遊蕩。
劇本裡原來只有一個女人的角色,她介入小康的單親家庭奪取他的小孩。原本屬意陸弈靜來演,後來我身體很不好,總覺得自己隨時會死掉,很可能《郊遊》是我最後的一部電影,恐怕沒有機會再跟楊貴媚、陳湘琪合作,我突發奇想,為什麼不找三個女人來演同一個角色?後來拍出來,她們是不是在演同一個角色,好像也不重要了。如果這是我的謝幕,我很高興,我喜歡的演員都在我的身邊。他們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不管角色大小,我很感激。
我也感謝我的乾兒子和乾女兒,我看著他們出生和長大。他們是小康的侄子,都不怎麼喜歡演戲,哥哥李奕三歲就演《不散》,五歲演《是夢》,每次都是半夜把他搖醒上戲,現在他是國中生了,勉強再來演一次。七歲的李奕婕,開始根本不肯演。結果一上戲,精彩極了。
要不是小康,我也不會拍這部電影吧。
對電影我已倦怠,近代電影所謂的娛樂屬性、市場機制、大眾口味,令我反感。我不覺得我要一直拍電影,更直接地說,我不覺得我還要拍那種在院線等著觀眾來買票的電影。我總是在問,電影是什麼?為什麼要拍電影?我在為誰服務?大眾是誰?是看史蒂芬-史匹柏的那些人嗎?老實說,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在2011年,我跟小康合作一個舞臺劇,排戲時他一個慢走的表演讓我震動,我脫口而出:「康,原來我們合作了20年,就在等待這一刻。」
劇場朝生暮死,演完就沒了,我又升起了拍片的衝動,於是開始了小康《慢走長徵》的短片拍攝計劃,我在想,我還要再拍小康那張臉,而且放大。
漫長的20年,這張臉在攝影機的注視之下變成了什麼?或者顯現了什麼意義?《郊遊》的拍攝計劃,其實只是一個手段,從劇本到拍攝到剪接,歷經三年,我最大的功課,就是去故事,去情節,去敘事,去結構,甚至去角色。就只是這張臉,在某一段行為之下的一張臉的完全呈現,其中一個鏡頭,我給了小康一顆高麗菜叫他吃掉,然後開機,我不記得給了他什麼指示,或許我什麼都沒說,我看著他,從容的、安靜的、憐惜的、感傷的、怨悔的、寂寞的、滿足的、酸楚的、爆裂的……啃、咬、塞、咀嚼、生吞活剝、愛恨交錯……我看著他,用他人生的20年吃掉那顆高麗菜,他哭,我也哭。
從1991到2012,最終我還是要說,他的臉,就是我的電影。
郊遊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