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布滿了灰塵,就算是靜站在那個幽暗的小天窗前,仍能看見塵埃在光線裡緩慢舞動。由於許久未修繕,幾十年的香樟木地板已經發黴,有些角落稍不注意踩下去就會深陷,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緩步走在裡面。
孟雪從未來過這處老宅,自記事起她便一直生活在香港,高中後飛去英國開始留學,關於潮州的家只在父母偶爾的交談裡聽說過,那是他們年輕時生活的地方。所以,當父親用那把銅鎖打開門時,撲面而來的灰塵讓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不知道這個房間的家具堆放在這裡有多少年,像是上世紀70年代的老舊物件,擺放縫紉機的黃棕色木櫃有些掉漆,看不清上面鳳凰的完整花紋,木櫃的一角像是被老鼠啃齧過,抽屜裡積滿了灰塵和木屑。
她屏住呼吸翻動著木櫃,儘可能的不吸入那些久遠的灰塵,睜大眼的時候發現深處擺放著一個生鏽的鐵盒,應該是澳門葡記蛋卷的鐵盒,搖晃時聲音有些沉悶,似乎不是酥脆的蛋卷,需要很用力才能掰開那個嚴實的開口。
那是一沓被遺忘的信箋,由於封存已久,曾幾何時純白的信紙已經泛黃,星點似的黴斑散落在抽屜裡,連同著被水霧黏在一起的信,像是跨越了幾個世紀的重現。
「我不喜歡那個韓國女人的聲音,太尖銳了,每一次她出聲我就開始害怕。「散場時她沒忍住對身邊父母抱怨這場戲,」還不如在網上看皇家劇院的錄影。「孟雪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冰淇淋杯,皺著眉嘟囔,挖了一口冰淇淋送到嘴裡。「雪雪,你覺得這個戲的真實結局應該是怎樣的?」父親拉開車門,突然停住動作認真的問她這個問題。「爸,不管結局如何,我總覺得這個戲編的太誇張!什麼「The world's best America 」,什麼越南女人為了撫養和白人的孩子自盡,終生不嫁,是不是太大男子主義了?放在當今社會,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人,這更像是編劇的意淫,您明白嗎?」孟雪轉過頭看著爸媽,振振有詞的說了一大串個人看法,的確很符合她這個年紀女孩思想獨立的性格,悽慘的愛情故事對她來說只存在電影裡。父親開著車沒有說話,母親閉著眼也沉默不語。孟雪實在無法理解,在曼徹斯特讀書這些年,父母從來都是儘可能的不過問她的生活,這一次居然吵著來英國呆一段時間,尤其是母親在電話裡強調「特意為了一部音樂劇而來」時她出奇震驚:氣得她往床上用力一摔,深深的嘆了好幾口氣。隨後她起身打開電腦,在油管上輸入父母強調的那部音樂劇《Miss Saigon》,網上有好幾個版本,她選擇了最高清的25周年紀念版,說是在西區皇家劇院上演的。車子緩緩行駛在費爾福德大街,孟雪仔細回想前不久在網上看過的25周年版本,的確比曼城這場巡演效果要好太多,這場戲演員更像是湊數的,連最有名的直升機都是假的。但為什麼身邊的人看到最後還是會哭個不停?她在戲院聽到了抽泣聲,以及演出結束後轟動的掌聲,一些觀眾在座位上坐了很久都不願意離場。「你知道,任何跟戰爭相關的虛幻題材,它們的結局往往都是經過了美化的。就像《西貢小姐》這場戲,英國編劇明顯美化了白人,戰爭的殘酷放到今天我們都無法去想像,但我仍希望你靜下心來好好想它的真實結局,因為事件是真實存在的,在越南成千上萬個家庭歷史裡。」正準備發Instagram吐槽的孟雪聽到父親突然冒出這幾句話,關掉了手機亮著的屏幕,開始細細揣摩對方話中的深層含義。「我相信這種事情在越南常發生,如果拋去編劇的美化濾鏡,我會覺得真實的故事只會更悽慘,比如美國人發自內心尋找「Bui doi」只是因為生活變好了,閒得慌開始彌補曾經的罪過,並非出於對孩子和越南女人的愛。而大部分美國士兵回國後都不會再來越南,找孩子更是天方夜譚,越南女人根本等不到他們!不過,戲劇美化是很常見的事情,爸。「 *bụi đời泛指越南戰爭後留在越南的美國兒童。孟雪總覺得上了年紀的人太感情用事。她希望父親明白,看戲別太較真。
「沒錯,現實結局只會更殘忍。」父親點點頭,繼續說道。「明年暑假我們準備帶你去趟潮州老宅,有些東西你必須親眼看到才能深切的體會,為什麼我們一定要來看這部戲。」2019年中國潮州
這些信件大多寫於1975年左右,有一些模糊得已經看不清具體字跡,孟雪小心翼翼的拆開最上面的那封。蹩腳的手寫英文,很多語句並不通順,她儘可能的將所能詞彙連成一整段話,大致內容是:——「親愛的Smith(?),你過得還好嗎?這裡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但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相聚。」Nguyễn Thị Huệ寫於1975年
——「親愛的Smith,我最近有繼續學習寫英文,我只能表達簡單的幾句想法。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地址,第一封信並不能成功投遞到美國。這封信依然不會寄出。」Nguyễn Thị Huệ寫於1975年
——「親愛的Smith,我仍然堅持寫信給你,也許有一天我會收到你寄來的問候,那樣我就可以把它們全都一起交給你。「Nguyễn Thị Huệ寫於1975年
——「Smith,我該告訴你這件事情嗎?我……「Nguyễn Thị Huệ寫於1976年
「爸,這是誰的信?」孟雪一邊翻看著眼前的信件,一邊詢問父親事情緣由。「Nguyễn Thị Huệ,阮氏惠,她是你的奶奶。Smith……確切的說他是你奶奶的丈夫。他是一名美國軍人。「「Smith!這個人是我爺爺?」孟雪知道自己有一位已經去世的越南奶奶,但她從沒聽說過這個叫Smith的男人。多麼荒唐!父親對外身份一直是越南華僑,孟雪遺傳了他高挺的鼻梁,在香港讀書的時候總有人問她是否來自混血家庭。她問過好幾次這件事,父母從未給出答案,自己也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對於有些事情問了一兩次沒有回答便不會再問。「《西貢小姐》那場戲,我們家庭曾經發生過相似事件?」黎越為她做好了晚餐安排,他們準備在酒店的巴杜花園餐廳用餐。這是一處被設計成法式風格的花園餐廳,播放著輕快的布魯斯曲調,長長的鐵鏈吊著繁雜透亮的水晶燈,天花板上雕刻著藤蔓的花紋,潔白的桌布垂墜處是水綠色的碎花圖案,桌上透明花瓶裡插著幾朵深紅色的玫瑰花。
這裡天黑的很慢,傍晚仍然能夠看到窗外的少許日光,鳳凰木樹影在白紗上隨風搖曳。
「黎先生,今天我在這條街道散步,發現沿路很多建築讓人仿佛去到了巴黎。」侍應生在孟雪的腿上鋪好了餐布,她望著對方笑著說道。
「是的,Dong Khoi街是西貢最古老,最中央的街道之一,這裡也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你會發現,很多法式建築風格,就好像,中國上海的某些街道,我曾經去過一次。」黎越幫她倒上了一杯本土特色的蓮漫茶,深棕色的茶葉在熱水中浮起又散落。
「大陸酒店最早的主人就是法國人,它的存在是為了給法國旅客提供豪華住宿。當然,歸屬在於誰已經不重要,這家酒店見證了太多歷史。」
「黎先生,您在這裡工作了多少年?」孟雪望著他。
似乎很少有人問他這個問題,黎越也從來沒有細算過,細算後他定定地說道「我從16歲開始就在這家酒店工作,迄今已經43年。」
「43年?!您一直在這家酒店工作?」孟雪瞪大了眼睛,在她的認知裡,現在大型酒店集團的總經理年齡大約都在40歲左右,有些老酒店總經理會是他這個年紀的人,但大多都是到處跳槽升職,怎麼會有人把大半輩子全部耗在這家酒店。
「是的,年輕時我也曾想過做其它職業,但我發現自己還是最適合這個職業。不過我很快就要退休了。」黎越將一盤像是油炸食物擺在了孟雪面前,「嘗嘗看,這叫Chạo tôm,用蝦仁和甘蔗做的。」
孟雪直接用手掰開炸物,發現麵粉裹著一根短短的甘蔗棒,吃到嘴裡才發現「麵粉」是蝦泥和番薯粉的混合液,金黃酥脆又不失清甜,旁邊還可以搭配著米紙和九層塔一起吃。
「一開始您在郵件裡提到阮氏惠女士,我差點沒弄清楚,這個姓名在越南很常見,不過我後來細想了下,70年代我所認識的阮氏惠女士也就那一位,曾經我在此接待過她。」
也許是《Miss Saigon》的影響,孟雪將阮氏惠深深的代入進女主角Kim的角色中,她以為奶奶也曾悲慘的生活在貧民窟等待救贖。
從黎越的口中得知,阮氏惠曾帶著一名小男孩在這家酒店的客房長住了半年多。那時候黎越還沒成年,因為生活所迫在酒店裡當著雜工,有時候在後廚幫忙洗菜,又到前廳當禮賓服務客人,後來他主要負責客房服務,他經常給阮氏惠的房間送餐和取送換洗衣物,一來二去兩人就比較熟悉。
她喜歡寫信,一封封信件被整齊的擺在床頭柜上,她總是很溫柔的請求黎越幫忙購買紙筆,由於英文不是很好,有些字詞是黎越幫忙代寫。
「她體型清瘦,讓人感覺弱不禁風。一頭黑髮總是梳得高高的,眼線畫的很深,有點像60年代美國女星的風格。」黎越仔細的回憶幾十年前自己對阮氏惠的了解。
「由於是常客,所以很多人會揣測她的身份,但我也不太確定。人們說阮女士是一位越南軍官的情人,也有人說她是繼承了巨額資產的遺孀。抱歉,或許這樣說不太合適…按道理酒店不應該去了解客人的隱私。」
在他記憶裡,當年阮氏惠的身份不過21歲,但臉上卻充滿了蹉跎歲月痕跡,她出現在人們眼前永遠是化了妝的模樣,看起來像個近30歲的風韻女人。
「她是個很值得尊敬的女人。你或許沒有了解過,戰爭年代越南女人的處境,大多數都過得卑微悽慘,她獨自一人將你父親撫養起來,但是她的身體狀況很糟糕,那天我們接到電話後將她送往醫院,沒能搶救過來。」
「事實上,最終我們仍然無從得知她的真實身份,酒店員工將她的孩子帶到自己家裡暫住了一段時間,白天時他會在酒店的庭院自己玩耍。但是紙包不住火,他的長相細看還是能明顯看出帶有美國血統,而越南解放的那一年,政府對這些調查的十分嚴格。」
黎越喝了一口熱茶,將一塊綠色果凍模樣的甜品夾到自己碗裡,繼續說著這個幾十年前的故事。
「當時我的老闆是一名越南建築商人,他得知此事,擔心你父親的處境會很艱難,剛好他認識一起合作的中國夫婦,他們願意將這個孩子帶出越南。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一直跟隨中國夫婦在中國南方生活,但我也沒有作過多了解,亂世大抵如此,作為一名美越混血兒,很難想像他被發現後的下場。」
孟雪聽到這一席話頓時語塞,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也很想說些什麼,那一刻心裡更多的是沉重,「謝謝您黎先生……」
她似乎理解了父親的膽怯,在香港他願意不遠萬裡飛往英國陪她看一出《Miss Saigon》,卻始終沒有膽量踏上中國臨近的越南這片領土。
「我可以理解你的父親,那個年代迄今並不算遙遠,但給孩子們帶去的傷痛永生難忘。孩子,類似的故事,我不止對你一個人說過,像你這樣的後代來越南尋找直系親屬的年輕人有很多。」
「我很快就要退休了,這個酒店現在大多是些年輕人,他們對那個時代的事情不太了解,也不願意去了解,我也希望自己能夠盡一份力,在幫助這些流浪在外的越南孩子身上。「
黎越還說,他希望孟雪父親能夠勇敢的走出來,親眼看看現在日新月異的西貢,他幼年時期的「 Tu Do」街被改名為「 Dong Khoi」,周圍的幾棟法國建築被拆掉了,大大小小的店鋪林立在街區兩側,儘管一切都在變,起碼這家酒店還一如既往。
孟雪點頭應和,隨後出神的看著眼前的胡桃木窗,窗外夕陽像緋紅的花瓣正在零落。
父親的幼年時光一直在這家酒店成長,他的母親在這裡長住直到因病逝世,始終在等待著信件主人史密斯的到來。事實上,越南戰爭後那些所謂嫁給美國大兵的越南女人,大部分的境遇都跟阮氏惠相似。
夜晚十點多,酒店一樓的CAFÉDE LA HIEN酒吧坐著少許幾個歐洲人,隨著法國香頌慢慢的舞動,用手指歡快的打節奏。
「爸,其實你全部都知道,對不對?」對方接通電話後,孟雪一字一頓低聲鎮靜的說道。
此刻她正躺在中庭花園的長椅上,望著明晃晃的月光,西貢的夜像是被城市燈光照亮了一樣,依稀可以聽見Pham Ngu Lao夜市的喧囂聲,人們將它稱為越南的考山路,女人在大聲的笑著,多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她突然想起下午跟前臺越南男孩的對話:
「你的英文很棒,是這個專業嗎?」
「哈,謝謝。因為這是我的part time job,在酒店可以跟外國人打交道練習英文,我很快就要去美國留學了。」男孩自信的笑著,臉上有著淺淺的梨渦。
作為職業為酒店媒體的文編,我接觸了各類酒店,也了解了許多酒店背後的故事。從去年開始我就想要寫關於酒店的相關短篇小說系列。今天這是第一篇。文中所提到的酒店原型為越南胡志明市的Continental酒店,這是當地最有歷史的酒店之一,有點類似上海的和平飯店。從18世紀開始,Continental酒店接待過不少名人,比如詩人泰戈爾,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等等。剛好近期看了25周年版本的《Miss Saigon》音樂劇,就劇情來說個人感覺很老套,但仍然能夠感動到我。因為我相信戰爭的殘酷,所以看完後我一直在猜測歷史上此類事件的真實結局。我想,只會更加悲慘。在苦苦的思考了一天後,我用了一整晚寫出這篇6000多字的短篇小說,故事情節可能有點生硬,仍然會努力寫下去。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