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芝士鹹魚
十點人物誌原創
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裡,「變形」指主角格裡高爾從人變成了甲蟲的荒誕故事,暗喻人在社會中被徹底異化了。
在14年前,湖南衛視有檔風靡一時的節目《變形計》,這裡的「變形」則是指來自都市的富裕孩子和鄉村的窮人孩子互換生活。
窮人孩子住別墅,富人孩子做農活。
十餘年過去,這些孩子怎麼樣了?他們的命運被改變了嗎?
貧富交換真人秀
2006年,《變形計》播出,創造了湖南衛視自「超女」之後的又一次收視奇蹟,CSM實時收視率第一。
節目定位動人,秉承「換位思考」的理念,讓窮人孩子和富人孩子體驗彼此的生活。
第一期節目《網變》裡,介紹起都市主人公魏程和農村主人公高佔喜時是這麼說的:
他,長沙少年,不珍惜生活富足,對上學失去了興趣,晝伏夜出在網吧裡發呆。
他,青海村娃,埋怨家庭貧苦,希望通過讀書徵服城市,卻面臨失學危機。
▲ 農村主人公高佔喜▲ 農村主人公高佔喜
多麼強烈的反差,兩人從前的生活可謂毫無共通之處,在這檔節目裡,他們將在7天時間內住對方的家,去對方的學校,深入體驗著彼此的人生。
都市主人公魏程到了青海農村,就連用水都成了難題,井水枯竭,等三個小時滲出的水才能盛滿一桶。
當魏程想去看黃河時,高佔喜的父親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幣,有五毛的,有一塊的。這些零碎的紙幣被細心地裹在布裡,再裝到塑膠袋中。
▲ 高爸爸遞錢給魏程
這是高爸爸攢了多年的零錢,魏程一再擺手拒絕,高爸爸堅持遞給他,「這7天裡,你就是我的兒」,魏程只好接下。
當天,他在日記裡寫道「我手上握著這20塊,心裡就像在滴血一樣。」
村娃高佔喜第一次到繁華都市,來來往往的人群讓他不那麼適應,魏程的父母很熱情,魏爸爸觀察到,光是吃午飯的時候,佔喜的筷子掉了足足五次。
坐在魏爸爸的車中,一路的高樓大廈是他從沒見過的景象。看著看著,佔喜突然潸然淚下,又趁著大家不注意時迅速抹掉。
▲ 佔喜坐在車裡流淚
7天結束,城市主人公魏程像是變了一個人,原本對奶奶生病都漠不關心的他,自願做了一天勞力,要把賺來的20塊錢還給高爸爸。
臨走時,他還向高爸爸高媽媽下跪,「阿爸阿媽,要保重身體」。
屏幕裡,魏家人和高家人都在落淚,屏幕外,觀眾也被打動了。
《網變》播出後中宣部、公安部點名表揚。
節目正紅時,甚至有明星也報名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大山裡,比如歌星林依輪和經紀人杜華。他們說自己太過忙碌,平時沒太多時間教育孩子。
《變形計》能在市場上大獲成功不算稀奇。
世界上有不少主打「互換人生」的節目,類似作品每播一次就能火一次。香港有檔節目《窮富翁大作戰》,讓窮人和富人在5天的時間裡互換人生,英國也曾有《Wife Swap》,讓兩個家庭的女主人到對方家裡做主婦。
▲ 《窮富翁大作戰》劇照
一部成功的作品,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觀眾心理。
這類互換人生的節目滿足了人們的窺私慾,戳中了貧富差異等多個社會熱門話題,又通過剪輯,裹上一層戲劇效果。
《變形計》之所以能大獲成功,是在這些基礎上,進一步地將主人公設置為不滿18歲的青少年,他們還沒正式進入社會,殘酷差異已現端倪:
有人千金散盡只為玩樂,有人忙忙碌碌為三餐發愁。
爭議隨之伴生
「《變形計》難就難在「變」字!城鄉少年互換的模式很吸引人,但也形成了固定模式。」製片人謝滌葵曾撰文感嘆。
《變形計》大獲成功的同時,隨著節目持續播出,人們開始發現,劇情逐漸陷入了某種固定化套路。
你幾乎能在《變形計》的每期節目裡,看到以下情節:
城市主人公動輒翹課打架,打罵父母,剛到農村第一反應總是砸鍋摔碗亂發脾氣,又在短短幾天裡,迅速融入鄉村生活。
鄉村孩子熱愛學習,生活貧苦,住在普通人聽都沒聽過的偏遠山區。城市生活第一步永遠是去專賣店買衣服。
▲ 《變形計》劇照
結局也出奇一致,經過7天互換,城市主人公們猶如脫胎換骨,發誓未來不再頑劣好好學習,農村主人公們許願努力學習走出大山。
這樣的情節上演一遍能夠收穫感動,一再重複,只會讓人厭倦。
節目組嘗試過創新,國際禁毒日特別節目裡,他們讓兩個有過吸毒史的男人體驗彼此的生活。另一期節目裡,他們也曾讓高三的師生母女身份互換。
創新的結果和預期相悖,收視率一路下跌。成人之間容易顯得客套做戲,更有防備,拍攝周期和難度也變得更大。
此後,《變形計》集中於城鄉孩子互換,依然無法挽救逐漸下滑的收視率。到了2008年,節目一度停播。
2012年,限娛令風聲傳出,廣電總局防止上星綜合頻道「過度娛樂化和世俗化」,《變形計》趕上了重出江湖的好機會。
這一次的回歸,節目組寄予了更高的期望。為了把反差做到極致,節目開始有了「真實劇」的味道:
既要真實,也要像電視劇那樣充滿吸引力。
節目會選擇顏值較高的城市主人公,又在互換期間給孩子們布置不同的任務,加強了曲折性,還增加了主角之外的支線人物。
接受媒體採訪時,李泓荔說「媒體不能等著故事發生,不能平平淡淡地記錄生活,應該製造戲劇性。」
▲ 兩個城市少年爭論
《變形計》重喚活力同時,爭議聲也更響亮:
比如,為了製造噱頭,媒體的幹預度太高。
被稱「《變形計》最帥城市主人公」的李宏毅,曾在一次直播裡透露,自己在節目中的表現往往來自節目組要求,「他們讓我們在農村使勁鬧,摔壞東西也不用賠」。
另一位主人公施寧傑也說過,節目組為了讓他配合,一會兒恐嚇他自己是特種兵退伍,一會兒利誘,只要參加乖乖參與活動,就能給他獎勵香菸。
戲劇性的確夠了,在這樣強烈的幹涉下,孩子們的反應有幾分真實?
其次,太過城市視角,對農村的孩子不公平。
節目往往選擇極為偏遠的地方,住處前方是無人區,吃過最好的東西是豆腐皮和黑饃饃,日常洗漱也無法完成,充分滿足了人們對偏遠鄉村的獵奇想像。最後企圖改變的也只有城市孩子,《北京青年報》曾評論「這是一檔專門給城裡人看的節目」。
▲ 名場面「真香」
節目製作人表示:「《變形計》是我們在偏遠山區挖到的一劑良藥,專門治療讓很多家長失去信心的城市獨生子女病。」
為了治療城市的獨生子女病,也不該讓鄉村孩子作為配角。
更深的層面是,7天真的能夠改變人生嗎?
不少調查顯示,短時間鏡頭下的環境改變,無法對孩子造成真正的影響,只會收穫一時的感動,《網變》那期的主人公魏程,回去後很快回到網吧。
一位參與過節目的李老師曾說:「改變的發生是不容易的,孩子的意識裡知道他們是去參加節目,那是別人的生活。能讓他們改變的,不是學校或體驗的環境,而是從小的成長環境。」
比起真正想讓孩子成長和收穫,這檔節目更像是一場蹩腳的眼淚秀。
被打亂的生活
別管這場「秀「的真實度如何,孩子們的生活確實被打亂了,尤其是對鄉村主人公們。
《變形計》第四季播出後,麗江市寧範縣新莊村新莊小學劉校長說,平時孩子們需要做農活,上課時間本身就很緊張。
拍攝節目那個月,孩子們只能上10天課,剩下的20天都在拍節目。
生活上被打亂,比不上節目播出後,洶湧而來的負面評價對孩子們的抨擊:
「農村孩子還這麼嬌氣。」
「又窮又壞。」
一個殘忍的事實是,人們對於那些節目中養尊處優的城市主人公包容度高上不少,只要城市主人公只要沒動手打父母,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會被看作本性不壞。
對於淳樸敏感的鄉村主人公,只要表現出一絲任性和放縱,就會被負面評論壓倒,哪怕那只是孩子的天性。
《網變》那期,高佔喜埋怨父母無法給自己提供更好的生活,還在交換期間喜歡打遊戲。城市父母留給他200塊,他沒有帶回去給父母存下,反而走到超市,用20塊錢給買了零食。
這被看成高佔喜本性不佳的佐證,視頻網站裡,現在還有不少彈幕充滿攻擊性,「很討厭他」,「這個農村孩子太膨脹了,未來一定會變壞。」
無獨有偶,第七季裡,有個叫王紅林的八仙鎮小姑娘,和年邁的奶奶、癱瘓的大伯相依為命。由於節目組想要設置衝突,讓一個城市孩子為她洗腳。還有傳聞稱,王紅林回去後不適應鄉村的生活,一下要睡公主床,一下要用沐浴露。
▲ 王紅林
網友對這個10多歲的小姑娘極盡刻薄,「沒有公主命,染上了公主病」。
在一個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王紅林的問答裡,有人回答:因為她在節目中暴露了很多普遍認為農村孩子不應該有的脾氣。
什麼又是農村孩子該有的呢?任性、貪吃是孩子的天性,不是城市或者富人孩子獨有的特性。
節目結束後,大伯王多權曾解釋,孩子本身並沒有變,純粹節目效果。小姑娘得知外界評論後,倒是變得沮喪沉默。
《GQ報導》曾去採訪王紅林,此時的王紅林不太愛說話。好不容易談到她喜歡的組合TFboys時話多了起來,很快又草木皆兵地望向記者。
我問她,這有什麼問題嗎?
她說,「別人會說,你一個農村的,什麼什麼……」
2019年最後一期,內蒙古少年拉格瓦蘇榮,因為足球被沒收大發脾氣,想要結束變形。當被指責太過任性時,痛喊「我沒爹沒媽」。人們才知道固執少年背後的脆弱。
環境對人有巨大影響,很多鄉村孩子因此過早懂事,這不是苛責他們必須善解人意或者處處忍讓的理由。
《變形計》的口號是「收穫教益、改善關係、解決矛盾」,城市孩子的問題暫時得到改善了,農村孩子卻成了可憐的犧牲品。
回到各自軌道
當視角拉到更遠處,《變形計》像一個分岔口,來自不同環境的人,在這個相同的交匯點相識,短暫交匯後,各自繼續走完原定的道路。
對於城市孩子來說,這是場轟轟烈烈的造星活動。
2012年之後,顏值越來越高的城市主人公通過節目走個過場,《變形計》像是個特殊通道,可以讓他們迅速攫取名利和關注度,讓他們成為偶像或網紅,走向更大的舞臺。
被稱整個節目顏值最高的李宏毅,在參與節目前一年就已經入選了韓國著名經紀公司SM的練習生,只因壓力過大選擇回國。
▲ 李宏毅的身份是演員
《變形計》像是他的秀場,那期節目播出後,由於外貌俊美,李宏毅迅速在網絡走紅,節目播出那年已成為演員。如今,他微博上的粉絲量超過1300萬。
《變形計》第十季裡的主人公楊桐亦是如此,節目推出第二年推出個人單曲,不久後通過男團出道。
這還算是正面案例,有些孩子憑藉節目的名氣徹底走了歪路。
易虎臣是《變形計》第五季「少年何愁」的城市主人公。節目裡,這是個厭學處於叛逆期的少年,和農村主人公互換生活中,內心有善良的一面。
節目播出後,他常常參與公益活動,甚至一度被當作變形最成功的主人公。前幾年,有人爆出易虎臣因粉絲借錢數十萬一直未還,被拉入社會失信人員名單。
▲ 易虎臣
「美麗加減法」的城市主人公李耐閱在節目末尾表示改頭換面,如今卻和父母斷絕關係,還因吸毒被警察抓獲。「青春作伴」主人公韓安冉也曾發誓不再整容,現在依然整容,只是換成了更高級的假體。
每個人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樣,那些「問題孩子」沒有真的因為《變形計》這檔節目得到改善,有些甚至越來越糟。
城市主人公們好歹被人熱議過,真正獲得了利益。另一面,那些鄉村的主人公們,像是灰暗的影子,節目之後,很少有人聽到他們的消息。
第一期裡,高佔喜當年一再被指虛榮,如今的確走出了大山,順利考上湖南師範大學,成為一名國防生。
▲ 高佔喜(右)
高佔喜之外,其他的鄉村主人公沒那麼幸運,要麼還沒走出大山,要麼走出大山後,沒有真的改變命運,而是埋頭進入工廠。
節目裡,鄉村主人公梁訓曾因長期消化不良,吃顆雞蛋就進了醫院。網友聯繫上他得知,節目結束後,他連義務教育也沒讀完,如今梁訓白天在富士康上班,晚上在餐廳收銀臺工作。
被譽為「神仙妹妹」的貴州女孩梁小友,由於家庭條件無法再繼續讀書,節目裡帶來的名氣,甚至讓她受到同學排擠,遭受校園暴力。
▲ 梁小友
早期節目裡還曾出現過一個叫董建設的男孩,回去後開始懷念城市裡的父母,埋怨自己的父母,一度離家出走,當他被找到的時候非常憤怒:
「原本我可以一直就那麼過下去,可是你們卻偏偏要讓我知道,城市裡是怎麼樣的生活。」
正如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小詩《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
成為更新的荒涼
沒有人是真正贏家
《變形計》向來被稱作富人的遊戲,仔細想想,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在鏡頭下,這些孩子們的人生都被異化了。
城市小孩們因此獲利,但也沉迷直播早早輟學,節目得到的名氣正在一點點被啃噬乾淨。
農村孩子見識到了更好的生活,7天互換完,再殘忍地告訴他們:孩子,夢醒了,你該回家了。
《變形計》的初衷是好的,換位思考,真正體驗對方的生活,達到收穫教益的目的,可惜實際效果不如人意。
多數人依然回到了命運的起點,城市孩子被突如其來的名利誘惑,農村孩子被巨大的城鄉反差痛苦,他們的心理因節目而「變形」。
很多年前,有位媒體人說過:收視率是萬惡之源。
孩子是未來的希望,貧富差距和青少年教育也是全社會關注的話題,需要我們長期了解和面對。
但在真正的解決方案出來之前,尊重孩子的成長軌跡,他們的未來不該被扭曲。
看客散去,他們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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