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時間影視專欄第十四期:矢口史靖 與《生存家族》
災難是可怕的,所有人都拒絕災難,秉承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我們,各種好萊塢災難片 「絡繹不絕」,但那些喪屍、星球大戰、綠巨人總顯得距離我們生活太遙遠,那些世界末日似乎只存在於電影院。
但豆瓣的高分災難片《生存家族》,是第一個讓我有如此深的代入感,甚至思考自己在面臨「災難」的時候,能活到第幾天。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災難片,沒有天災、沒有槍戰、沒有特效。這場災難,始於一次突如其來的停電。其實格局也不大,鏡頭對準的是一個四口之家;雖也有著生離死別,但內容卻是輕鬆詼諧,結局溫暖,大概是我見過最「治癒」的災難電影了。
突然之間想起前段時間看到Lens採訪76歲的德國導演赫爾佐格,結束時在走往電梯的長廊上,一工作人員問他:在你看來,人類當下最緊迫的災難是什麼?老頭脫口而出:就是世界上所有手機都沒電了。
而在《生存家族》裡,不是手機沒電,而是所有帶電的東西都失效,似乎回到法拉第發現電磁感應之前。
作為一個深度依賴現代文明的手機黨,手機沒電、關機都會將我帶入深深的恐慌。而在《生存家族》中,整個電力系統都消失了,這簡直是一場看不到邊際的災難。
或許毀滅現代文明,不需要地震海嘯也不需要外星人入侵,只要讓電力消失就可以了,全世界停電就相當於徹底斷絕了所有城市人口從事任何職業的可能性。
但導演卻輕巧地將末日題材的走向攔截,轉向了治癒系。所以與其說《生存家族》是災難片,我倒更願意稱它為「家族成長片」。當全世界停電,一家人沿途的視角,故事就會變得特立獨行,又深刻無比。
這故事裡的一家四口,就像我們每個家庭的縮影,被日常瑣碎牽絆,被雞毛蒜皮所困擾,而災難成為了重啟生活的契機,在互相推諉指責之後讓家人重新變得親密。
影片開始的幾個鏡頭,一如眾多的現代都市片,東京的夜景華燈初上,車水馬龍,醒目的廣告牌,略顯刺耳救護車的緊急鳴笛聲,從地鐵裡呼嘯而過的轟隆聲,寫字樓裡,圍充斥著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那是大多數城市的浮躁與喧囂。
鏡頭一搖,回到家中,母親在忙碌著各種家務,父親只顧著吃飯看電視,女兒對於外公打來的電話不屑一顧,兒子戴著耳機拎著快餐回到家一言不發。
矢口史靖將對生活的洞察融入到影片的前二十分鐘,大量細節拼湊出一個典型的當下城市家庭生活現狀。
這是一像極了每一個都市家庭:工作繁忙不管家事的父親,操勞而沒人關心的主婦母親,以及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兒子和女兒。每個角色都仿佛獨立於自己的世界之中,融洽的家庭關係淹沒在電視、手機等各種電子產品中。大家都只顧盯著各自的電視、手機和電腦屏幕,連在一張餐桌上吃飯都做不到。
本來只是一場看似尋常的停電事故,可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家人才意識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停電,它的規模與性質都超乎想像。不光是電路的問題,電池也無法使用,好像電力忽然消失了一般。這不是一場事故,而是災難,不知原因何在,也不知何時結束。
影片並未直接告訴觀眾這一真相,而是隨著「搖搖晃晃」的鏡頭,和主角一家一起被動地接受現實。直到東京的城市功能癱瘓,不得不告別城市,踏上了去鹿兒島的求生之旅。
這場突如其來且未知範圍時長的停電,這是很有趣的假設,也對四人的生活方式產生重大影響。
首先是父親,在停電後,電腦無法使用,工作無法繼續。被迫歇業家中卻執著在蠟燭下完成了工作總結,無法坐電車,礙於面子也咬牙買了超貴的自行車。
對於家庭婦女更是晴天霹靂,剛開始還竊喜能暫時解放,但不能工作的洗衣機,單純洗衣服就耗費了大半時光,做飯、打掃衛生甚至上下樓都成了問題。
對於青春期的兒子、女兒來講,停電則意味著不能刷的手機,被迫停止大量娛樂,無法與朋友聯絡,無法聽音樂,無法自拍,無法飯愛豆。
原本「什麼都不會」的一家人,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待點的來臨,是父親第一個接受現實,提出離開東京要去找鹿兒島的外公;而原本在家存在感低到塵埃的母親,在關鍵時刻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並一路上發揮了主婦的特長,把2500日元一瓶的高價礦泉水砍到了600元;兒子和女兒則在重要物資幾乎被哄搶一空的超市發掘了很多長途旅行的必需品。
出發前,超市裡的食物和水已經所剩無幾,連地圖都被搶購一空,他們只好依靠著一本小學地圖冊開始了艱難的逃難之旅。
沒有驚悚的景象,沒有浩大的場面,只是跟隨一家四口的腳步,看著停電的影響如何滲入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讓我們知道我們到底有多依賴現代文明:
煤氣要靠電池驅動,抽水泵離了電無法工作,超市只能現金;汽車無法點火,飛機也不能起飛,自行車成了唯一的代步工具;ATM機無法運作,信用卡也不能刷,而銀行也嚴格限制取款數額;長時間的停電,只有食物和水才有價值……
回到法拉第發現電磁感應之前,不單單只會停掉網際網路和智慧型手機,這相當於現代工業體系的內核不復存在,而建立在工業文明之上的城市生活也會隨之瓦解。
糟糕的不僅是缺水缺糧食,還有他們超差的生存技能。
沒見過星星,不敢殺魚,不會殺豬,不會鑽木取火、喝口溪水就生病……換作自己面臨同樣的情境,是否能做得比他們好?對城市和現代工業的依賴,是否已經剝奪了我們基本的生存能力?我們是否還能想起如何生火?如何生存?如何渡河?如何尋找以及保存食物?
對災難的細膩展現固然出彩,但《生存家族》最大的亮點在於,如此的末日題材,卻造就了一部溫情細膩、歡笑滿滿的影片。在災難的背景下,電影真正想刻畫的是一個家庭的親情和成長。
都缺乏野外生存經驗的一家四口,虛張聲勢的父親更是屢次做出錯誤的判斷,導致行程一再耽擱,招致了全家人的指責;然而,當一家人陷入絕境,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終於明白了何為父親,縱使下跪也沒能換來兒女的糧食。
逃亡一直在進行,在去大阪的途中他們遇到了一家人,也是四口之家,他們懂得如何科學地收集水和食物,看起來像是出來野炊郊遊看風景的,騎著山地車,輕鬆瀟灑,反襯出鈴木一家的狼狽不堪。
闊別生存了超強的一家人,在他們靠「美食傳單就昆蟲」為食的時候,他們遇見了一個獨居的老人田中先生,他的孩子都在美國,讓他們幫他抓因為停電跑掉的豬。殺豬砍柴,吃柴火燻的豬肉,洗用柴火燒的熱水澡,這一切都很原始卻在那個時候幸福感卻爆棚。
老人因思念孩子而顯得熱情而古怪,這是留不住年輕人只剩獨居老人空掉的鄉村的通病。
他們我們常說的「留守老人」。子女們都在大城市,只有他們在鄉間,身上還保持著相對舊派的生活習慣。
其實被遺忘的不止養豬大戶田中先生,影片敘說的很多都是被我們遺忘掉的邊緣人。米店拒絕勞力士的店主、帶領他們過隧道的盲人、送青菜的奶奶、開蒸汽火車的司機,他們都是老人,甚至一家四口要去投奔的外公,也是老人。
田中先生不是主角一家唯一的恩人。實際上一路走來,他們遇到的幾乎都是好人,正是那些陌生人的善意消解了災難的殘酷,讓這部本來是末世題材的電影卻有著治癒的味道。
不需要行星撞擊地球,不需要外星人入侵,不需要生化危機,沒有電,一輩子生活在城市裡的大多數就會自己滅掉自己。
不去糾結為什麼會全球停電的問題,這是只是一個設假設,也不要去想為什麼沒有發生大規模的偷搶拐騙,物資哄搶,導演想表示的不過是那些幾乎被遺忘的老人們,以及被遺忘的生活方式。是他們在全世界都停電的情況下,拯救了人們。
當然這不是杜絕現代文明,主張回到原始社會,而是想闡述習慣了被現代文明包圍著的我們,需要一個契機去反思當一切電氣設備停止運轉後,當我們回到法拉第發現電磁感應現象之前,我們該如何繼續生存下去。
我們會不會像影片中的一家四口,一邊「生存」一邊成長:原本從來不搭理父母,並沉浸在電子世界的哥哥,扔掉了經歷多次磨難還揣在兜裡的手機,用手機殼補起了車胎,並主動承擔起照顧母親和妹妹的角色。
原本什麼都不會還被一家人責備的父親而為了保護家人差點被河水淹死,女兒不再抱怨被大雨颳走的新衣服,吃塊煙燻肉就開始哭,假睫毛和父親的假髮套都被拋棄在風雨中,他們不再執著於外表的光鮮,這趟旅程讓他明白,家人比什麼都重要,承擔起照顧家人的責任正是他們的使命。
很多人看完電影的第一感覺,《生存家族》在反對現代文明,崇尚回到原始社會,其實不是的。
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就是主角一家人遇到的藤原紀香為首的家庭,他們也是大城市來的人,也能看出這個家庭也有著極強的野外生存技巧,知道怎麼獲取蒸餾水,辨別哪些是野菜,所以他們也身處於「電器文明」之下,卻沒有依賴電器。所以斷電之後,他們與主角家庭的對比,一個仍然在享受著生活,一個變成了如何生存。
《生存家族》的隱藏主題是電器文明、技術究竟會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近還是更遠並不取決於技術,而是使用技術的人;而反思現代技術、工業文明也不意味著必須要重返鄉土,重要的是如何在心中永遠為故鄉與親人保留一席之地。
電影也只是設定一個超常的情境,用以巧妙角度告訴我們那些被我們忽略的人、物和技能,還有那些被我們忽略的農村空巢化、都市人精神氣的喪失和生活經驗、體驗窄化等社會病,我們對身邊情感的忽視,對父母親人的忽視。
這趟充滿愛與陪伴還有無限艱辛108天的生存旅程,最終在鹿兒島的習習海風中劃上了句號。
三年後他們回到路東京,不再扔掉、忽略外公寄過來的魚和電話,也收到了那張原本沒有可能被記錄的照片。
他們的生活也沒有退回到故事開始的冷漠和匆忙。
最後的結局也沒有說明為何停電,但所幸不是俗套的提倡什麼環保、回歸園林或者擁抱新生活,所有人回到之前的樣子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你在一家四口的眼睛裡看到了星星和無法隱藏的笑容。
每個家庭成員都有各自的問題和成長曆程,不管是一個廢柴老爸、還是被忽略的父母、被遺忘在鄉村的老人,亦或者沉迷於花花世界不聽話的子女。請你將時間,還有耐心多賦予你最親的人。
突然就很想念小時候在鄉下生活,和那段很長很長的泥土路。
小時候特別牴觸,嫌那條路太長太遠太泥濘,但回想起來,太多美好的記憶都留在路上的那段時光裡了:摘野果、偷西瓜、抓蟬和螳螂、穿梭在田壩上,齊腳脖的綠草、赤腳趟過的河、累了撒嬌坐在外公肩頭,那時候的我們雖然沒有這麼多便利,卻是真的快樂。
煮海時間:
我們需要反思的從來不是如何切斷現代文明,而是我們如何不那麼自私、如何將逐漸疏遠的關係變得更親密,而不是冷冰冰屏幕或者被鎖上的房門。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