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抓癢》簡體版出版時,作者沒有寫序,而是寫了後記,題目叫《我為什麼要寫》,是闡述自己的出版境遇和寫作態度的,我沒能從中找出作者對自己這個小說的評價和理解。《抓癢》沒出多久就被禁了,我最初是從紅袖添香網站上看到它的,後來也不知為什麼,竟發現當當網上面還有賣,趕緊搶購了一本,那是2008年的事了。幾年前,這書的法語版得以出版,作者終於暢談了一回作品,現在把全文貼出如下。在這篇文章裡,最能啟示我的一句話是:「愛在愛的背面,臉在臉的反面,」我暫且固執地認為,真正讀懂了這句話,理解了,消化了,也許就能讀懂所有世界上偉大的文學作品了。
《抓癢》法語版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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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在中國出版時,經過了太多周折。感謝林宋瑜女士,這個優秀文學編輯,一些中國當代傑出小說曾經在她的努力下面世。這些作品當時頻遭非議,被指犯禁,但時間證明它們的價值。因為她的愛惜,《抓癢》終於儘量保持原貌出版了。但接著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所謂犯禁,犯的就是體制。薩德侯爵所冒犯的,表面上看是性和道德,實質是體制,是對體制的顛覆。也因此,這些東西往往讓被體制所壓制的民眾趨之若鶩。然而當面對外族,情況又有所不同,體制置換成了民族。雖然中國有個成語叫「一視同仁」,但是還有一個成語:「內外有別」。後者是更高的原則。服從了更高原則,就叫「深明大義」。在面對外族之時,一致對外,這就是「大義」(當然並不影響同胞之間的內鬥),否則就是「漢奸」。「漢奸」這個詞在中國是被頻繁使用的,當年中國作家魯迅也被罵作「漢奸」。魯迅塑造了阿Q這個中國人形象,流傳到了法國,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說法國也有阿Q,這種事在中國是難以理解的:對醜惡形象避之惟恐不及,如何還自我抹黑? 1860年,「英法聯軍」燒毀了中國的圓明園,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憤怒譴責自己國家的軍隊是「強盜」,如果在中國,更是背叛祖國和民族的言論。我不知道在法國,雨果和羅曼·羅蘭有沒有被指責為「法奸」?現在,《抓癢》的作者也被指責了,說是損害了中國人形象。
中國人歷來重視形象。形象,也就是臉,書面上寫作「面子」。中國人愛面子,所謂「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剛剛過去的北京奧運會,就被中國人看作是「長面子」的事,所以是絕對不容被妨礙的,因為這是他們最要緊的事。魯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與刀》中,把日本文化歸結為「恥感文化」,其實中國也屬於「恥感文化圈」。甚至社會交往,不是靠契約,而是靠面子。我小時去農村,有的人家廳堂中央橫擺著一輛自行車,家人寧可為它繞道而行,因為這自行車是這個貧窮家庭唯一值得炫耀的高檔品;那時候即使是城市,人們也不富裕,好容易置了手錶,照相,往往要把戴著手錶的手臂袖子撩起,亮出手錶來;父親打孩子,外面的人是無權幹涉的,因為是自家的事,而被打的也不能向外申訴,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不僅不能申訴,還要想到父親是為了自己好,把受虐變成一種受寵。這實在不是容易的事。久而久之,就發明出了麻醉方式來。中國公元3世紀的魏晉時代,有一種特有的麻醉藥——「五石散」,許多文人靠吃這種麻醉藥生存,他們是嵇康、阮籍、何晏、王弼……
「五石散」類似於海洛因,跟海洛因不同的是,吃了「五石散」,並不形容枯蒿,而是神採奕奕,面容煞是光鮮,很有「面子」。這是它受歡迎的原因之一。當然受歡迎還因為它的麻醉性。現實是殘酷的,不能不靠麻醉生存下去。但這種藥是有毒的,實際上,「藥」就是「毒」,「毒」才能成「藥」。據我所知,英語中的drug就是「藥」和「毒品」的雙關語;在中國也一樣,藥學經典《神農本草經》裡的藥,就是按毒性大小來劃分為「上」、「中」、「下」三品的。當然以「毒」為「藥」,最後也難逃死亡的厄運,包括魏晉時代的嵇康,也包括《抓癢》中的主人公——20世紀的嵇康(他的妻子名叫「樂果」,就是一種毒藥)。有論者說,當今中國社會酷似公元3世紀的魏晉時代:社會急劇變化,舊的價值體系已經崩潰,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立。古代的嵇康,勿寧是現代嵇康的隱喻。
在翻譯過程中,巴彥先生多次向我提出一個疑問:小說中兩個主人公,這對夫妻,他們躲在視頻中,雖然隱藏身份,隱去臉和聲音,他們難道真能成功嗎?他們是否真不知道對方是誰?即使開始不知道,後來也難免暴露了,那麼又怎麼能還裝作不知道?怎麼能欺騙對方?不能欺騙對方,卻仍然還要繼續下去,那豈非「厚顏無恥」?——這正是小說的玄機所在:人固然要這張臉,但是總有保不住的時候。保不住了怎麼辦?只能不把臉當做臉了。而一旦不把臉當臉了,也就不再有羞恥,這臉就又堅韌起來了。
吃了「五石散」,身體會奇癢無比,所以必須抓癢,於是皮膚會被抓破,潰爛,於是只能穿破舊的衣服。衣服還不能常洗,於是便多蝨。於是就出現了魏晉文人「捫蝨而談」的奇觀——一邊逮著身上的蝨子,一邊仍然高談闊論。在這裡,精神自由完全取代了肉體自由,精神高高飛翔在身體之上,這在歷史上被稱作「魏晉風度」。看似悖謬,卻是精神上的堅守。古代的嵇康,最後就為了這種堅守上了刑場;《抓癢》中的嵇康包括他的妻子,也是在堅守著的。在這物慾橫流的時代,他們厭倦了婚姻、厭倦了彼此,本來可以去離婚、再婚,也可以去搞「婚外情」,也可以去嫖妓招男,但是他們都沒有做,因為無濟於事——再婚了,仍然還會厭倦。這不是誰的錯,是婚姻的問題。世界上萬物都要發展,愛發展成了婚姻,婚姻再發展,就成了「婚外戀」,於是就不許發展,但憑什麼婚姻就不能發展呢?沒有道理,但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命運。他們於是索性回到婚姻以內,用精神的方式加以解決,雖然沒臉沒皮,但是不要臉,並不等於墮落,而是一種堅守。我想說的是,這不是一個墮落的故事,而是一個堅守的故事;這不是一個肉體的故事,而是一個精神的故事。愛在愛的背面,臉在臉的反面,我想法國讀者也許能理解,畢竟,這是出了了不起的薩德侯爵和雅克·馬裡·拉康、米歇爾·福柯的國度。
此文轉發自作者的新浪博客,已經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