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諾蘭所有問題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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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結束這一切
導演: 查理·考夫曼 編劇: 查理·考夫曼 / 伊恩·裡德 類型: 劇情 / 驚悚
片長: 134分鐘
作者:肥內
《秋刀魚之味》鑽研者
姑且不論看完諾蘭電影不自覺會做起「影片拼圖」的找源頭遊戲是好是壞,畢竟導演本人似乎是個影迷,這樣按圖索驥探尋影片脈絡也許不是壞事。看完《信條》同樣很自然會進行這樣的步驟,而撇除諾蘭自己作品的參照/反身之外,在我自己的理解上來看,覺得能聯想到的作品中,查理考夫曼的作品竟就能想到三部:由他編劇的《暖暖內含光》、《成為約翰馬爾科維奇》,以及更多是他編導的《紐約提喻法》。這一點都不會離譜,這兩人似乎總是同步探討時間的可塑行,只是諾蘭傾向於「向外」,把心理映射的時間投射出來;而考夫曼則「向內」,替諾蘭鋪陳了前期工作。這回,《我想結束這一切》可以說再次與《信條》同步,完成《信條》的心靈維度。
然而,處理內在時間與外在時間落差的手法,也不是到了諾蘭這裡才開始的,電影的前輩們很早就用很簡單的方式體現這一點,包括像小津的作品。在《晚春》一場戲,那是女兒紀子得知父親周吉可能再婚之後,跑來閨密綾子家的戲,就在綾子還在做蛋糕的等待時間內,紀子在會客室等著。我們看到一個老式落地鍾顯示為3點52分,這時切了一紀子面部的近景鏡頭,她這個含淚的目光,維持了約8秒鐘。這時,做好蛋糕的綾子來叫她,鐘響了起來,亦即,這8秒凝縮了8分鐘。小津以此來表示紀子內心的翻騰。當然,真講起來,這跟諾蘭式「錯時」蒙太奇的作法不一樣,不過,原理相同,都是透過畫面間(或段落間)產生的「區間」來製造出連續性時間感的中斷,以裝載更多的時間維度。這在《紐約提喻法》基本被做到極致,影片中暗示出至少存在七層不同刻度的時間同步進行。這部片比同樣處理不同時層交錯呈現的《盜夢空間》早了兩年不是偶然。
《紐約提喻法》劇照
不過,考夫曼之前擅長於現實情境安置超現實情節,使得《紐約提喻法》的導演凱頓自身形成了一種「自為的時間性」,但在他人眼裡看來,卻毫無看到異狀的反應。但是,時區錯位的原因或說原理,考夫曼沒有為觀眾解答,在凱頓死亡戛然而止,徒留觀眾自由心證。顯然,他的片沒有受歡迎到引起熱烈的討論。同樣地,《我想結束這一切》也沒有具體解答,即使是為網飛這樣的平臺創作,他與編劇仍選擇留下一個開放性結局,或說,無解結局。
但考慮到合作的編劇便是同名原著的作者,這樣的改編讓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至少有點安心,即使走樣,也是原作知曉的情況下發生的。
如此一來,影片既然沒有給出明確答案,觀眾實在也不需要得到一份解答。不過,從各種短評、長評,以及搭配小說書評、短評看下來,有一個共識是清楚的:影片描述了一位人格分裂者的一段歸鄉旅程;當然是否為「一段」令人保留,但是人格分裂的情況看來是清楚無誤。
《我想結束這一切》劇照
不過取材的創新性在於:敘述主體似乎是被分裂出來的人格(之一),這也使得可呈現的敘事層面得到一定的統一。不過,我們可以想像(或按編導呈現出來的樣貌推敲),人格分裂的主體還保留著其他人格,以及這位女敘述者作為其中一個人格,她在所知有限的情況下,也可能出現人格互涉情況,或者,主體的無意識幹擾,使得即使是她的全觀點,卻仍會不時出現「超觀點」的情況,這無疑是片中閃現學校門房的畫面可能代表的意義:他將看到的電影(假裝是羅伯特澤米吉斯執導的片段)橋段融入這歸鄉的旅程中,甚至,片中片的女主角蔻碧米納菲也突然間閃現,短暫取代了她的敘述者位置,成為在車內與男朋友傑克討論居伊德波的人。不過,說有無意識或其他人格互涉,算是從積極面來解釋;因此也有消極面的解讀:也許這是編導在視點設計上的疏忽?
然而,我們傾向相信考夫曼與原作家伊恩裡德是有考慮到「我」在「知」的局限,因此經常藉由這種機會順帶營造驚悚氛圍,於是有不少短評強調把這部片當作鬼片來看,並且它在豆瓣上的分類是劇情、驚悚、恐怖;而我們也知道,以「知」的落差來製造緊張效果的大師,就是希區柯克與波蘭斯基。
《我想結束這一切》劇照
然而,即使這位「我」有名字,在她所知的範圍內,是露西,或全名路易絲,但她仍可能具備其他的名字,因為傑克曾一度叫她艾米絲(而她在想,會不會是艾米的暱稱),她作為與傑克共享一個主體的證據,是她在傑克的老家中看到一張杰克的幼時照片,她懷疑為何自己幼年照片會在此,而他則表示那是他的照片。然而,自稱是物理學家兼畫家的露西,卻又被傑克爆料實際上是服務員,露西到底是片中片的伊逢的化身,還是冰激淋店員的化身,不得而知;然而作為「教師」的傑克也可能根本是那位學校門房的諸多人格之一。這也就說明為何杰克的父母親一下子是中年人,一下子是老年人,偶爾還成為年輕人;並且,在傑克家隱秘地下室的洗衣機裡,洗的都是門房的制服。
也是這位衰老的門房,跟著豬的靈體走著,迎向他的死亡。
恰好是垃圾桶中大量的冰激淋杯,這是考夫曼的習慣,顯示出這封閉的迴圈;這也是為何前面會對「一段」語帶保留。
只是這個迴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以及,它真的有終點嗎?如果進教學樓門前快滿出來的冰激淋杯是傑克一次又一次進校的痕跡,不也同時代表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按普遍的看法,是她試圖逃離主體,亦即,讓自己這個人格消逝的嘗試。不過,這點也同樣是讓人保留,畢竟,至少從「這次」的嘗試中,看不出來她在這方面的努力,正如影片藏起「真相」那樣,沒有人能真正確信到底誰才是主體,就像當她在路邊等著來接她的傑克時,我們看到她留意到旁邊住宅樓上,有一名白髮老人正在窗邊看她,這也還是考夫曼的慣用方式,比如《紐約提喻法》開頭時,在家門外拿報章雜誌的凱頓就有瞥見未來成為他扮演者的其中一個時層的演員正在對街觀察他。從背影看,這位白髮老人很可能就是學校門房。
《紐約提喻法》劇照
總之,影片開始於露西的旁白以及大量的房屋(傑克的老家)空景,似乎也宣示了影片的源頭,很可能來自雷乃。在《去年在馬裡昂巴德》開始時,也聽到旁白者(後來可證明是男主角X的內心獨白無誤)反覆旁述,搭配了一棟巴洛克式的華麗建築空景;而後,在象徵為結束時間影像探索的《我愛你,我愛你》,雷乃帶來《去年在馬裡昂巴德》的一種變體,讓「運作於腦部世界」的主要行動更加具體化:讓曾經尋死未遂的主人公參與一項時空機的人體測試,而那座時光機像極了一顆大腦,人物則從那顆大腦跳出去,回到過往的時層中,但是,實驗似乎失敗,以致於他只能在過往時層中他所無法控制的點上,反覆出現,無法逃脫,最終付出了生命代價。
考夫曼於是除了兩個建築物(傑克家與學校)的室內之外,絕大多數的時間就是把兩人(除去蔻碧突然閃現的那不到一分鐘的戲)關在車內,但是由於有車內、外,也還有窗外的雪花紛飛,讓時長不短的車內戲看起來並不枯燥,再說,來程多數集中在露西交代她對傑克的情感態度,而回程則聚焦在討論約翰卡薩維蒂的《醉酒的女人》,對於影迷觀眾來說應該不算太枯燥。當然,紛飛的雪花仍讓人想到雷乃,尤其是把雪當作轉場的《生死戀》或在公寓中製造雪景意識空間的《心之所屬》:前者講述丈夫在經歷一次被醫生判定的死亡復活之後,留戀於那種生與死交關的奇妙感受,最終選擇再次死亡,而他的妻子則因為得到第二次與他告別的機會,也在情深中跟著赴死;後者則是透過「心」的形象建立起雖有交流空間卻始終沒能互動的意象,一顆心被分成左右,情感也跟著被分化。
《我想結束這一切》劇照
於是,考夫曼與編劇在這部片中,透過引述雷乃作品,作為表達形式(空間與意識)和內容形式(生與死、分化後的無法交流)的互文,加上《醉酒的女人》的超文本連結,協助影片在刻意藏匿重要訊息(以此不破壞視角選擇帶來的強大新鮮感)的前提下迫近它的目標。
更令人大受啟發的是,除去一些想像的群戲,比如老年傑克上臺領獎致詞,以及偶爾可能影射為現實的學校走廊即景之外,影片的人物如此稀少,就像是低成本劇組的夢想:五個主要人物、極有限的場景(一棟住宅、一層校舍、車內)卻呈現出如此複雜的敘事程序。但似乎也能理解,錯亂、穿插的時序,永恆回歸的迴圈,在驗證柏格森式物質與記憶的關係之過程中,仍舊展現了一定的規模與氣度,正因為是腦內的活動,非常適合在有限的空間樣貌中呈現,就這點來說,「向內」派總是比「向外」派來得吃香,或者說風險小一點。不過,既然考夫曼揚言封鏡,其實更想看到兩派結合的一天,試想,諾蘭導演、考夫曼編劇!看來這種陣容也只能是在我腦裡運作了。
《信條》劇照
編輯白鷗
麥田裡的中二少年。
whitegull@outl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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