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又來幫我種菜了。
一大早,我還未起床,就從窗戶裡看到大姐在我的院子裡忙開了。
大姐今年65歲,大我12歲,頭髮已經花白,肩頸處隆起,那是重擔壓過的痕跡。院子裡有兩壟菜地,重陽節,武漢下了一場秋雨,土壤變得溫潤鬆軟起來。一會兒的功夫,兩壟空地上已整齊地精神抖擻地站立了兩排青菜秧子。見我起床了,大姐笑眯眯地說:今天休息,你就多睡會兒唄!愛意暖暖的!從我記事起,我和我姐的對話和見面神情,大抵如此!
我是李店鄉徐漢樓人。我很喜歡我們村的名字,不是什麼「灣」呀,「畈」的,有股子文化氣息,雖然小時候我沒見到村子裡有什麼「樓」。在村子裡,鄉親和親戚都稱我們姐倆為大姐二姐,都稱我父母為「先生」和「先生娘子」。父親是中學老師,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節,我們村的對聯全部是我父親寫就由我送給各家各戶,每年春天,父親都會給村子周邊的樹木修剪枝葉。我家有一高約一米、長約三米的院牆,院牆上長滿了父親種的薔薇,每到薔薇花盛開的時候,村子周邊來來往往的人都會被紫紅薔薇的美豔沁香所吸引,我們姐倆經常摘了花朵送給小姐妹們做頭飾。我那小羊角辮上自然免不了被她插滿了鮮花。
父親退休2年多就病逝了,母親很傷心,後事全是姐一手張羅的,我剛大學一年級,除了悲傷,只剩下一臉的懵懂,似乎都插不上手,姐面面俱到,親戚們對姐的能幹讚不絕口,其實那時候姐也就剛做母親。
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走親戚,一個親戚說:二姐聰明著呢,又會演節目,又會玩體操,學習成績還總是第一名,另一個親戚說,大姐才是能幹,種的棉花實驗田都上了報紙了,大姐比二姐漂亮!是的,我皮膚黝黑,我姐白皙,我單眼皮內雙,我姐雙眼皮,連個子都比我高出不少。雖在農村,姐年輕時的模樣周正、好看,還是婦女隊長,掙工分不輸男勞動力。
我一直有個問題因為父親的過早離世而沒有答案。父親是老師是有學問的人,為什麼姐只讀了幾年小學沒讓姐繼續上學呢?在後來清理父親的遺物時慢慢解開了一些疑團,父親是右派,是知識分子、臭老九,在姐該上學的年紀,父親右派的帽子還未摘除,姐是上不了高中的,也是不能入黨和提幹的。父親臨終前跟我嘀咕過一句:對你姐,我有愧呀!我很想跟父親深入探討這個話題,可是父親帶著病痛帶著哀傷帶著愧疚永遠離開了我們,沒給我開口的機會。
1981年我從李店中學順利考入新洲四中。四中是新洲東半縣的重點高中,離徐漢樓有著從中午太陽正當頂走到太陽下山的路程。上了高中後,「考大學,跳農門」的氛圍正濃。我入學的成績在班上是靠後的,但是,一個學期下來,我的成績已經排到前十名了。那時候,我姐已有對象了,姐夫在當兵,人很老實,從條件上講,有些配不上我姐,我記得姐當初不太情願,可姐夫和姐夫一家人對我姐格外好,姐夫經常從部隊寄一些衣服布料和鞋子。每當收到這些禮物時,姐就端詳著,說:這塊的確良布料給淑華做件襯衣,那塊滌棉布料給淑華做件棉襖外套,在外面上學,要穿得體面點,於是乎,在我家每年兩次請裁縫的過程中,這些布料都成了我這個上學的妹妹身上的俏衣裳。別人家往往是妹妹接著穿姐姐的舊衣服,我打記事起,我媽我姐都沒讓我穿過舊衣服,這一點,讓我一同上學的小姐妹很是羨慕。姐夫曾給姐買了一雙黑色淺口系帶的皮鞋,姐說我穿的好看,要求我穿上。這雙鞋,就成了我走在四中上學路上的大當家,踩出了青青草地上的腳印,走出了黃土地的塵土飛揚,跋涉了長長陡陡的路坡,越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山崗。
上四中時,每兩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回到家裡,姐姐燒上水幫我洗頭,倒上水催我洗澡,洗完澡一把將重重的木盆裡的洗澡水端起倒掉,接著就是給我切菜炒菜,一勺一勺地裝進罐頭瓶,死勁壓實,說,鹹菜壓實了不容易壞。姐給我挑了一根最輕最薄的扁擔,一頭系好鹹菜袋,一頭系好米袋。我們家到四中,要經過徐古、綠化、桃源等地,到徐古鎮有一道很長很陡的坡,我姐幾乎每次都挑著米擔子把我送到山坡上。
我在姐姐的目送中,完成了四中的兩年學業,順利考入了武漢大學,我成了大學生,十裡八村都爭相傳頌,父母高興,宴請了小學到高中的所有老師和所有的親戚朋友,放了三天的電影,姐姐忙裡忙外樂得合不攏嘴,逢別人誇讚我時總是說,是呀,我家淑華替我家爭了氣,這個時候,姐已是孩子的母親,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寶釵式的臉龐已沒有以前白嫩了。
在我埋頭上大學、忙事業的過程中,我們全家每年都能穿上姐姐親手納制的布鞋、拖鞋,那做工仍舊保持她年輕時的手藝,針腳細密規整,穿著服帖、看著精緻。
1985年,姐隨姐夫到了陽邏,成了陽邏棉紡廠的工人,這期間,姐和姐夫自己肩挑背扛挖基備料,只花了2萬元的地基錢和砌匠師傅的手工錢,在陽邏過江電線塔下蓋起了一棟小二樓,兩個閨女一個考入了江漢大學,一個考入了中南財經大學。2000年,我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姐所在的棉紡廠倒閉,姐下崗了。
意識到姐也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是大外甥女面臨畢業找工作。2000年以後,大學畢業生都需自謀出路了。江漢大學非一類學校,女孩子,性格文靜,不善於推銷自己。姐弱弱地跟我說,擔心大姑娘找不到工作。這一次,我認真地打量了我的姐,寶釵式的臉龐已變得慈祥,越長越象我母親,可眼睛已不再明亮,大大的雙眼皮也鬆弛了,眼角有了很明顯的皺紋,兩鬢布滿了白髮,笑眯眯地看著我,一如小時候欣賞的期待的目光!只是這目光穿透了歲月、銳利地直扎我的胸膛!
大姐是如此的不幸,父親是右派,沒上學,沒提幹,沒崗位!可無論智商和情商,大姐遠在二姐之上。大姐一無所有,無學歷無工作,可大姐的眼光裡永遠寫著堅韌,臉上永遠寫著富足,心裡永遠裝著二姐並且永遠有能力為二姐付出!二姐我是如此的幸運,高中時父親右派的帽子已經摘掉,一路上大學長知識顯才幹,一路30年的中國經濟騰飛,成為中國轎車行業從無到有到大發展的親歷者!大姐愛二姐甚至勝過母親,大姐對二姐的深情裡還飽含有對自己青春的吶喊!
大姐已隨姑娘住到了武漢經濟技術開發區的千年美麗,是她們小區的活躍分子,鄰裡都誇她熱情、厚道、能幹!二姐也面臨退休回歸家庭,將步著大姐的後塵,學著收拾屋子、學著種菜、學著照顧大姐!
看著大姐彎著腰嫻熟地插著白菜秧子,二姐對大姐說:姐,你歇著,我來吧!
大姐在練太極
大姐帶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