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仲夏,陝西藍田北嶺一孔窯洞的土炕上,二姐呱呱墜地。那是個特殊的年代,生產隊分給每人的糧食根本填不平餓癟的肚子,地裡、溝裡、土坡上,只要是沒有毒的野草、樹葉都成了人們充飢的美食,公路兩旁的楊樹皮槐樹皮也都被人們剝得精光,煮著吃掉了。父親在西安工作,工資微薄,就是想買幾斤黑市糧,在城裡竟也尋不到。家裡每日的吃食,是母親放工後趕到溝裡坡上弄回來的刺薊(大薊)等「野菜」和得之不易的榆樹皮。就這些還得先緊著祖母、小姑、大姐吃,自己時常飢腸轆轆地去上工。
所以,二姐雖是足月生,卻僅有三斤重,實實在在是一個低體重兒。幾十年後母親回憶,剛出生的二姐,太陽穴和眼窩吸成深坑,面頰沒一點兒肉,肋子一根一根,骨節細細長長,尤其是二姐渾身上下裹著一層綠沫沫兒,哪裡是個人娃兒,活活一個小骷髏,叫人既心疼又害怕。在農家土炕的篾席上,由接生婆手裡的大剪刀剪斷臍帶的二姐,沒進行一分鐘Apgar評分(阿氏評分、新生兒評分),沒有複雜的儀器監護,沒有吸氧,沒有科學的護理,後來也沒有足夠的奶水吃,沒有奶粉煉乳,連麵糊糊都是奢望。
二姐就這樣,在特殊的天時裡,在「低標準」的餵養中,開始了人生。後來她身高不足一米六,矮於眾姊妹,和這先天不足及後天困窘有很大關係。「要想小兒安,三分飢與寒」,二姐的饑寒遠不是三分。那時家裡有兩面窯可以安身,但在1962年一面窯洞因霖雨倒塌,剩下一面窯,一時住不下全家人,年輕的父母面臨諸多困難,愁不堪言。直到1963年,生產隊派出勞力為家裡打了牆,1964年在窯前蓋起了兩間廈房,一家人終有了安身之所。1964年市場上能買到包穀了,父親可以買回些議價糧,國家也給些救濟糧,日子也就一天天過來了。
二姐從記事起,就到坡裡拾柴,溝裡放羊,做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十歲時,二姐背起母親給她縫的碎花布小書包,到大隊小學上學了。我們村是個小村子,四戶人家,離學校有五裡多路。二姐每天跟著上四年級的大姐,以及夥伴們上學去。書聲琅琅的校園,給二姐帶來了快樂。學校每個年級一個班,學生三十多人。二姐學習好,多次被選為班長和三好學生。二年級時,胸前別上了「紅小兵」的牌子——紅色塑料的牌子上印著「鏵咀坪小學」「紅小兵」等字。
那時家裡生活有了改善,每天可以喝上包穀糝了。一年到頭,家裡也會給每個娃花上四塊八毛錢,買兩節布做一身新衣裳穿。布鞋也是一年做一雙,大腳趾常會很快就把鞋戳出個洞來,母親會不厭其煩給補起來,一雙鞋一年要補許多回。
雖然年紀不大,勞動卻是第一必修課。每年夏忙,全大隊六個生產隊,學校給每隊指派一名本隊的教師,帶領隊上的學生去收割後的地裡拾麥。拾的麥上交生產隊,可以替家裡掙工分。拾的如果是純麥梢兒(麥穗),三斤半一個工分;帶麥稈兒,五斤一個工分。在家裡,也有任務:掃地、拾掇屋和抬水。抬水是大活重要活,村子遠離大村,不通電,吃水要到溝底一處「冒眼」(泉水)去挑,大人來回一趟要半個多小時。那時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整日在地裡勞動,祖母也年逾花甲,三姐和哥哥更小,所以抬水就是大姐二姐的事。上午放學後抬一桶,晌午放學後抬四桶,兩個人起先抬多半桶,慢慢可以抬一桶,回程中要歇幾次,除過一個「轉彎」有幾米長的平路,其餘都是坡坡路,歇肩時要用一塊石頭將桶支穩。途中水總要漫衍出去些,一桶水抬回家常常成了多半桶。有時快要到家了,腳下一絆一滑,水桶一倒,全潑了,只得重新下溝去抬。
二姐上初中時,我一歲。父親的工資是三十五塊錢,母親積極參加勞動,家裡的日子仍緊巴巴的。為了能餵飽六個娃的肚子,母親會不時掮(關中方言讀jian)上一口袋麵粉,搭車去「河北」(渭河以北)換包穀面、包穀糝,一斤麥麵可以換兩斤包穀面或包穀糝。隊裡分產時,也是母親最落寞的時候,因為只她一人掙工分,所以什麼都分得少。勞力多的人家,麥裝幾麻袋,我們只一細口袋;人家紅苕、蘿蔔幾老籠,我們只半老籠;包穀稈、麥秸人家幾大堆,我們只一小堆,且常輪到最後。然後母親推著車子,一群娃跟著回家來。有的年份年終結算時,我們家反而欠隊裡兩百多元錢。
這樣的境況下,二姐自覺懂得為家分憂。割草交隊飼養室,按斤兩算工分。暑假裡,二姐就和夥伴們去割草。二姐人瘦小,但手腳麻利,安分,選中一塊草地不挪窩子,「刷、刷、刷」就是一大把,捆好放一邊,大半晌就能割一大老籠(八十多斤)或一輕便車子(手推獨輪車,一百多斤)。一個暑假,她能掙四十多個工分。那時男勞力一天也就一個工分,女勞力只七分五個工(一個工分值三毛五分錢,年景好時五毛錢)。
另一「開源」門路,是在假期裡挖藥材。村子周圍的溝坡梁崖上,有的是遠志、柴胡、黃芩等。母親嫌天熱,不要二姐去。等母親上工走後,二姐收拾好屋子,給祖母做好飯等她吃畢後,提上籠偷著去。追一陣子,就追上幾個挖藥的鐵搭檔:小利、小品、亞娃、省省。為了挖到質優的藥,他們會跑十裡路,到北邊趙灣梁上去,那兒的柴胡、黃芩等都是老根,又粗又長。藥挖回來,將柴胡根剪下晾乾,砸遠志取根肉曬乾,將黃芩根曬乾後放籠中,放幾個小圓青石,再輕輕搖晃,撞去根外頭一層粗皮,再將金黃色的餘根晾乾。還有種叫「血統」(發音如此。學名應為「血藤」——編者注)的藥,根是血紅色的。
家門前的園子裡有十幾棵祖母種下的大杏樹,每年杏熟了,村裡人都來吃,留下一地的杏核。大姐二姐就把杏核收集起來,因為杏仁可以賣錢。砸杏仁是一件累活,大姐把杏核給弟妹們一人分一堆兒,一人一把洋錘一塊磚,圪蹴(蹲)那兒成晌地砸杏核,叮叮咚咚,經常蹲得腿都麻了。等磚頭上梭形的小坑布滿,裝杏仁的黃書包也「飽」了。看著書包裡一顆顆飽滿乾淨的杏仁,大家臉上都是笑。
藥材積攢多了,二姐就和夥伴們大包小包地背著,步行到十幾裡外的縣藥材門市部去賣。賣了錢,不捨得花一分買吃買喝。回來路過縣蔬菜公司,看那菜蔬真是誘人,揀人家買剩下品相不太好降價處理的茄子、洋柿子、黃瓜、辣子買一些,再背回家。路上渴得不行了,趴在路邊澆地的機井邊,喝一肚子涼水。有次二姐和三姐去賣藥,回來時經過縣土產門市部,恰巧櫃檯上一個淺黃的瓷盆子,因有一條璺(wen,裂痕),由一塊錢折價兩毛錢處理,兩人高興地買下來,輪流背著這個有五六斤重的盆子,歡天喜地回到家。母親把盆子拿去花五毛錢箍了,這個盆用了三十多年還好好的。
那時上學費用不貴,每學期小學一塊五,初中兩塊五,高中六塊。姐姐們挖藥、砸杏仁的錢,足夠幾人交學雜費了。可是為了掙這些錢,二姐也遭過罪。一年暑假挖藥,受熱得了「鵝口瘡」,口腔甚至咽部和扁桃體都生了潰瘍,說不出話。祖母帶著去了西安,父親趕緊送到兒童醫院。醫生看後訓斥他:你們真是膽大,這病再遲來兩天,娃可就危險了。在西安治病期間,祖母心疼二姐,每天領著她,從父親的未央路食堂走到土門十字去坐電車。這路電車的司機中,有村裡答民和淑葉兩口子,坐他們的車不讓買票。祖母把二姐擱車最前頭,二姐看著街景,一高興,就忘了嘴裡的疼。
圖2 1980年12月8日,二姐(前)和夥伴在村前溝沿,後為小利。
二姐病好後,祖母帶她回家,路過東侯村祖母的外甥鴻道伯伯家,又在那裡住了半個月。東侯村地處灞河川道,莊稼以豌豆為主。二姐沒事時,拿一個搪瓷缸子,去撿人家收豌豆時遺在路上的豌豆粒,拿回伯伯家煮豌豆面吃。那個暑假,用二姐的話說,「因禍得福」,美美地快活了一個假期。
兩年的初中生活很快結束,其時升高中靠學校推薦,二姐順利升入洩湖中學。二姐把她的所有書本,背到公社供銷合作社,賣了八毛五分錢,捨不得花,就地在合作社買了一個「火條」籠(秦嶺山中一種紅色藤條編成,比竹籠結實),背回家。這糞籠用了有七八年。
洩湖中學是普通中學,離家、離縣城都有二三十裡路。上學要住校,一間宿舍(兩間房)上下兩層大通鋪,可住下全班女生。二姐周末回家一次,搭汽車車費一毛錢,捨不得,來回都是步行。好在同路有一大幫子同學,也不孤單。禮拜天,二姐早早吃過晌午飯,背上饃布袋,一路叫上凱迎、小利、容珍等同學,匯集成六個人的大隊伍,說說笑笑的,二十多裡路走起來灑灑落落,一點不累。二姐的同學們,不論嶺上還是灞河川道的,從家拿的饃都是金黃的純包穀面饃,冷了又硬又糙。母親給二姐蒸的是麥麵和包穀面做成的「兩攪饃」,好吃多了,常被同學們「瓜分」。除從家拿饃,還往學校食堂交麵粉、包穀糝,換成糧票。早、晚喝包穀糝糝,泡上帶的冷饃,中飯是二兩糧二分錢的湯麵。川道的同學書霞和二姐是知交,她喜歡吃二姐的「兩攪饃」,當二姐斷頓後,書霞會不時請二姐去她在學校近旁的家裡去改善夥食,吃頓米飯。書霞的父親是村裡的幹部,家裡情況挺好,她怕嫂子知道了不喜歡,就把米飯和菜扣在碗裡,偷偷放到鍋下的箅子上,等二姐去時,飯還是熱的。
十八九歲正是愛美的年齡,可那時卻難得有新衣服穿。開始二姐穿了大姐的綠中長布褲子,同學們都羨慕:到底人家爸爸在外頭工作,穿這麼好的衣裳。後來大姐收回褲子,二姐又穿起自己的灰卡其布褲子,褲子屁股磨破了,母親給補了兩塊大圓補丁,一塊是新布,一塊是舊布,顏色一深一淺,同學們才不說什麼了。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但這所鄉村高中校園裡,並不怎麼抓學習,學生也是隨波逐流,大家經常說:「念書有啥用啊,不學數理化,只要有個好爸。」學生們經常要去學校農場勞動,或去條件艱苦的村子「支農」。記得一次去支農,幫一個村裡平整土地,幹活的場面很熱鬧,每個班一面紅旗,大喇叭隨時廣播各班的進度,大家爭先恐後,幹勁十足。二姐由於會包疙瘩兒(餃子),就在灶上幫灶。做飯的水要下到村前的深溝裡去取,兩個同學抬一桶,一趟得一小時。除勞動外,女同學最熱衷的事,是納襪底兒、納鞋底兒、勾線網子。襪底花樣繁多,簡直美不勝收;線網子有蓋茶盤的、蓋被子、蓋桌子的,很是好看。二姐當時沒鞋底納,向隔壁大媽要了五雙鞋底,二姐帶到學校,一針一線納完,「手藝」練了出來,大媽說比她都納得好。
本來1978年年底二姐高中畢業,但上面通知要再上半年。在1979年的半年裡,學校格外重視教學了,學習抓得特別緊,無奈荒廢了兩年時間的學生們,已經力不從心,無從學起。最終,全年級兩個文科班近一百人,只考上了一個嶺上的女生。鄰村的郭小利補習了一年,考上了師範學校,成了一名小學教師。
畢業後,二姐在大隊編織組(設在大隊小學院內)幹了兩年多,主要生產用於外貿出口的坐墊和門帘。用包穀殼兒(關中方言,指玉米外衣)編成長辮,再用針線團起來,就是坐墊;纏起來,做成各式各樣的穗子,用針線串起來,就是門帘。其中若嵌入藍、紅二色的花樣,就更漂亮了。二姐是編織組的技術員,上面有了新花樣,由二姐到公社學回來再教給其他人。編織組幹活計件掙工資,活兒可帶回家去做。晚上在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母親和二姐一起,做活一直到深夜,這樣二姐一個月可掙到五十多塊錢——對於我們這樣一個九口之家,算是一筆很豐厚的收入了。
秋忙後,二姐也和鄰居小利去收包穀殼兒,八分錢一斤收來,一毛錢一斤交給編織組,掙一點辛苦錢。兩人帶上兩個饃、一個大麻袋,一大早出發,走得遠時天麻麻黑才能回家。一次二姐到更北邊的深嶺上去收,有家人一聽是半嶺上的,非常熱情,又是端來開水,又是要留吃飯,原來她家娃子(兒子)「年齡大得很很,還沒訂下媳婦」,想讓二姐在下邊給她娃說個媳婦。二姐問她娃多大,她說:「實在不好意思給你說啊,我娃都七歲啦!」
後來父親給二姐在西安找了份工作,在西安北郊皮件廠做「北京兜」的內殼。那時的北京兜,就像現在的名牌皮包,背著出門很是體面,年輕女孩照相時都要挎在肩上的。不過皮件廠不管吃住,二姐住在北大街安遠飯館父親處,步行上下班,走得快也要半個小時。中午吃飯在皮件廠食堂,一毛六分錢一碗湯麵,幹一晌活下來,一頓要吃兩碗湯麵,還需再吃一個自帶的饃才夠。
圖3 1981年2月16日,二姐(前右)和編織組的工友們在大隊小學教室前。身後為布景(教室的條麻石臺階清晰可辨)。
二姐在皮件廠待了兩個月就不幹了。因為有天晚上下班,回家路上(有三站路),一個高個子男人「跟蹤」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得快,她走慢那人也走得慢,二姐嚇壞了,於是辭工回家。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二姐要為即將的結婚做嫁妝了。
二姐在大隊編織組時,經一個高中同學的姐姐的婆婆介紹,開始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那時一門親事要經過很多程序,這些程序一個都不能少,並且都要嚴肅認真對待。正是這樣一步一步的儀式中,一個女孩子,走向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向自己真正的生活。
見面。男方是介紹人娘家門中的侄兒,初中文化,有一兄一姊一弟一妹,其父是村支書。他家地處灞河川道,地勢平坦、土地肥沃,離嶺上我們家有十來裡路。
首先是初步見面。大姐陪著二姐,跟隨媒人去了他家。進了家門,坐下後,其父先來說話,問這問那的好半天,大約是看口齒是否清楚,二姐很鎮靜,一一回答。說了半天話,快到飯時,大姐、二姐起身告辭,他們家裡熱情留飯,只得留下來吃飯,飯是其嫂擀的硬扎扎的鹼面。也見到了他——中等個子,濃眉大眼,白白淨淨的。後來三姐一看到他,記起來兩年前她和小二姐三歲的我哥哥用輕便車子推了一口袋包穀,去這個村子磨糝糝(那時我們村及周圍村子沒有電磨子),在他村油坊(兼磨坊)做活的就是他,當時腰裡勒著草繩,衣服上油膩膩的。他母親待人很熱情,當時還邀請三姐和哥哥去家裡喝水。
初步見面約兩個月後,他父親和對方媒人來到我家——也就是說,他們家同意這門親事——定下了正式見面的日子。
川道的人向來因地理條件優越愛笑話嶺上人,他們料定見面這一天,凡我們家去的人,保準是「一人一雙新布鞋」。事實上當時也的確如此,嶺上人出門、走親戚都很鄭重,會穿上平日捨不得穿的新衣服,當然也包括新布鞋。何況這次是給二姐見面,更要注意形象,每人真就準備好了新布鞋。然而見面的前夜,下了一夜雨,路上泥濘,新布鞋是不能穿了。於是去的伯母、母親、小姑和大姐,穿著雨靴,二姐穿了一雙籃網球鞋,讓川道人的預言落了空。
正式見面,他家給了二姐「四樣禮」:一身衣裳(格格白的確良撮口衫子、中長布褲子)、一雙襪子、一雙布鞋和一個北京兜。
訂婚,也叫下帖。二姐訂婚在見面一年後。
訂婚先扯布。扯布一般在訂婚的前一天,地點在縣城。如果趕上個好日子,縣城的商店裡會有很多扯布的人,一律是女方在前邊選,男方跟後面付錢,所買的東西可能各個不同,然而人們的表情言語卻家家相似。有從很偏遠地方來的,女方自己不知道買什麼布好,於是就跟在別家後面,看人家買什麼,自己就跟著買什麼。
扯布那天,二姐叫了高中同學書霞、大姐、大姐的高中同學亞維和三姐作陪,他家出動了他、他哥、媒人等也是五人,他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正好一輛馱一個人,去了縣城。事先說好扯兩百元的布,結果只扯了一百多元,有兩米四的紅色、天藍色滌綸、卡其布各一節(一米二就可做一件衫子),等等,滿滿一包袱。
訂婚當天,在他家舉行訂婚儀式,其實就是吃一頓飯。為了「聲勢」大,家裡發動親鄰,共去了五席客(一席八人),在他們村引起了「轟動」。第二天,他們家要送布,並送彩禮。其時,如果男方各方麵條件都好,彩禮官價二百四十元;倘若男方有女方「談嫌」的,彩禮就得三百六十元。彩禮送來,女方家要回男方十元。他家的彩禮,自然是二百四十元。他家送布、送彩禮,來了兩席人。那天吃的是臊子麵和炒菜。我們家給準新女婿的回禮是一身衣裳、一雙布鞋、一雙襪子、十五個雞蛋。
結婚。1984年元月21日(癸亥年臘月十九日)二姐結婚。結婚前,仍要扯一次布,不過這次扯的布,比訂婚那次要檔次高、樣數多些,因為也許婚後幾年都沒指望再買新衣、新布了,尤其是嫁到弟兄多的家庭。在縣城買了幾身成衣後,二姐叫上好友西婷,去了西安,買了純毛毛線、雙喇叭收音機(六十元,很大,上四節電池,在以後很長時間裡,都是村裡最好的收音機)、門帘等,花了三百元。
結婚當日一大早,媒人、新女婿、陪女婿的、抬箱子和花架子的,一伙人就來了。家裡一邊請他們坐席吃飯,一邊收拾布置嫁妝。
二姐的嫁妝,有木箱一對兒,內裝以前扯布所得的布料、衣服等。被子四床、床單八個(三個洋布單子、四個家織的粗布單子、一個塑料單子),這些都用紅毛線捆在箱蓋上。花架子(又叫十絡格)上,擺放大小物件,計有:收音機、鐘錶、兩個門帘、兩個電壺和洋瓷盆子、塑料盆子、甩子(拂塵)、刷子、傘各一個,以及雪繃鏡(其上印著一對鳥兒,擱桌上,是日後的「梳妝檯」)。此外,二姐給婆婆、姑姑、大姑姐、嫂子及二姐夫每人布鞋各一雙,並襪墊兒一雙(直接襯在鞋裡面),給公公、大哥的西式枕頭各一個,給小姑子尼龍襪子一雙,給小叔子皮帶一條。
這些東西中,除由婆家出資在縣城、西安買的以外,鐘錶、電壺等都是二姐幾年做活攢的錢買的,其他如布鞋、襪墊兒等針線活,是二姐出嫁前一針一線做成的——這些東西擺在花架子上,村子裡的人都會參觀、品評,看這個新媳婦的針線活手藝咋樣,也就知道你能行不能行。
另外,家裡要給二姐買一對「長命碗」——小的細花瓷碗和兩雙筷子。二姐夫家來的陪女婿的,帶一方新手帕把碗筷包起,提回去,當晚兩人吃餛飩用。還要買兩個鏡子,去婆家的路上,二姐、二姐夫一人手裡提一個,起到避邪的作用。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是木梳盒,也叫餛飩盒。二姐的木梳盒,是花五塊錢買大姐的。木梳盒分兩層,上層放木梳,下層裝餛飩——也就是捏得很小,如小指肚大的餃子,按兩人的年齡,一歲一個。木梳盒由當時十七歲的哥哥提著,到二姐夫家,他家須鄭重地接過這個盒子,同時給提盒子的人一個大紅包。哥哥最終得到了五元錢的紅包。臨到二姐要出門時,母親還要給二姐一錠「墜腰錢」——用紅紙纏裹起來的九十九個一分錢硬幣。
一切準備停當,兩個新人拜過高堂後,娶親的隊伍就可以出發了。這時是新女婿最緊張的時候。村裡的孩子和門裡、近鄰的姐妹嫂子們要「耍女婿」,將新郎抹成大花臉。此時,陪女婿的就要奮力擋著護著,但最終會和新女婿一起被抹得有紅是白。鬧完了,抬箱子和花架子的精壯小夥子們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一路聽著廣播,說說笑笑往回走。然後是兩個新人,陪女婿的、送閨女的幾人。再後面,就是娘家親戚組成的送親大軍(一般都是男客,女客則留下來吃飯),浩浩蕩蕩,我們又去了五席客。
當天,他們家來的一個「硬女」的,帶來八個硬碟饃、八個大禮饃(這禮是不用回的)。無怪乎人們常嘆:養女一場,最後只落得十六個饃。父親和母親那天並不去親家,而是留在家裡招呼客人。等客人散盡,庭院復靜下來,父母面對著十六個饃,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想要再見到二姐,得是兩天以後他們回門來時了。
而在二姐夫家,熱鬧隆重婚禮中的二姐,則永遠告別了自己的少女時代,為人婦,而為人母,開始了一個農村婦女真正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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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圖文選自《老照片》第130輯
二姐的少女時代
文圖 | 齊曉芳
馮克力 主編
2020年4月 山東畫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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