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味人間——我的香港恐怖片漫遊(一)

2021-02-17 離想主義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經濟開始騰飛,產業升級,人口增長,同時世界各國社會運動蜂擁迭起,人心動蕩,社會危機加劇。電影界也在發生變革,誕生一批新導演新經典,《羅斯瑪麗的嬰兒》《驅魔人》《活死人黎明》《兇兆》等經典恐怖片在全球範圍內掀起風潮,香港電影人也逐漸在恐怖片領域內找到了方向。

邵氏自七十年代陸續推出自己的恐怖片,比如1974年的《七金屍》,由邵氏公司和英國鹹馬公司合作拍攝,電影結合了西方的吸血鬼故事和中國的「湘西趕屍」傳說,對「殭屍」「趕屍」的認識和運用與以往大不相同,啟發了後來的殭屍片,因此影片也被稱為香港殭屍片之祖。

故事發生在中國湘西,吸血鬼復活七金屍用來控制湘西村落,為了解救家鄉,姜大衛跟隨他的老師星相學家教授及其子一起回鄉捉殭屍。這部片子英語對白,港式打鬥,土洋結合,過於揉雜,當時的觀眾接受不了,導致票房慘敗。香港電影界在其後的十年都不敢再碰殭屍題材。

這時邵氏一批成熟導演轉型拍攝恐怖片,利用土法特效製造出一幕幕駭人畫面,創造了一批邵氏恐怖經典。

桂治洪一向被稱為「憤怒大導」「禽獸導演」,早年在臺灣學習電影,後進入邵氏擔任副導演,期間還曾到日本學習電影製作,學成後回港,一直與在香港發展的日本導演合作,他的作品能明顯看到日本電影的影響。早期拍攝的《憤怒青年》《成記茶樓》等片,關注社會底層,憤怒於弱勢群體的無力反抗、市井男女的蠅營狗苟、大資本家的巧取豪奪,他用極端的情節和畫面發洩對不良社會制度的不滿,使他的影片都有濃鬱的無政府主義氣息。

1974年桂治洪拍攝《蛇殺手》,是香港首部以蛇殺人為題材的電影,極具開創意義。電影講述底層青年從小被父親虐待,又受地痞流氓折磨,心愛的女孩辜負自己後終於忍無可忍,他救過的一條蛇召喚來更多的蛇,幫他一個個殺死欺負過他的人,最後為防止事情敗漏,火燒蛇群,卻被群蛇纏身慘死。電影大部分是夜景,氣氛壓抑,無助青年由懦弱到反抗到變態的過程被主演甘國亮刻畫的非常精彩。片中的蛇都是真蛇,後期經常群蛇亂舞,幾乎每個演員都有與蛇的對手戲,被蛇攻擊被蛇纏繞,實在佩服當時演員的膽量和敬業。

接著,桂治洪又拍攝了《鬼眼》(1974)《鬼話連篇》(1975)《索命》(1976)。《鬼眼》講述一個貪圖小便宜的女孩戴上一副隱形眼鏡,從此可以看到鬼,也被鬼控制。《鬼話連篇》是三段式恐怖片,三個故事各有風格。邵氏喜歡製作分段式電影,武俠片、風月片、犯罪片都有很多分段式電影,製作方便,成本低廉。這部《鬼話連篇》應該算是港式分段恐怖片鼻祖。《索命》講述一對小夫妻公交車上被搶劫,男子被殺,女子倖存後又屢屢受騙,憤而自殺,變為厲鬼報復仇人。電影最精彩的就是後半段惡人花樣不同的死法,欄杆插眼球,肩膀長血瘤,肚子爆裂、斧頭砍人。導演大灑血漿,而且大膽運用顏色,不同場景有不同顏色漿液橫流,製造絢麗驚悚的效果,同時巧妙使用魚眼鏡頭第一視角製造緊張感。女子刻意穿紅衣自殺,還有臺詞解釋穿紅衣自殺就是要變成惡鬼復仇,這一民間傳說也成為港式恐怖片一大傳統,一直到九十年代港片女鬼尤其惡鬼多穿紅裙,比如《靈氣逼人》(1984),《殭屍先生》(1985),《鬼新娘》(1987)。

桂式恐怖片高峰在80年代,接連製作了《邪》(1980),《邪鬥邪》(1980),《屍妖》(1981),《蠱》(1981),《邪完再邪》(1982),《邪咒》(1982),《魔》(1983),這些影片都以充滿桂式風格的妖異氛圍、粗暴特效和強烈的社會批判留在香港影史中。

這些電影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以奇情故事批判人性貪婪,世間並無真實鬼怪,真正可怕的是人心,如《邪》《屍妖》《邪咒》,《邪》講述了恬妮自從父母死後,整日被丈夫欺負,後來家中來了一個女僕,丈夫經常虐打女僕,在忍無可忍之下,恬妮便和僕人聯手殺死丈夫,之後恬妮陷入恐慌,被丈夫的鬼魂嚇死。原來丈夫和僕人是情人關係,他們聯手扮鬼將恬妮嚇死。正當他們以為奸計得逞時,恬妮的鬼魂卻真的回來了,最終丈夫和僕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最後揭曉,恬妮的鬼混其實她的雙胞胎姐妹假扮,是為了尋找恬妮離奇去世的原因。片中恐怖段落層出不窮,劇情不停翻轉,最後真相大白,一切都是人為的,其實在邏輯上解釋不通,很多恐怖段落人力無法實現,真真假假間也為人們的解讀留下空間。電影最後施法捉鬼一段借鑑日本導演小林正樹《怪談》,妖媚詭異,視覺衝擊力強悍,人體書法一段成為港片經典。

第二類是無釐頭鬼片,如《邪鬥邪》《邪完再邪》。無釐頭再被周星馳發揚光大之前,其實在港片中早有淵源,桂治洪的幾部作品便將無釐頭的惡搞戲謔風格發揮地淋漓盡致。《邪鬥邪》《邪完再邪》雖然都是「邪」系列,但毫無恐怖段落,藉助鬼與人的互動製造誇張劇情。兩部電影都有「冥婚」橋段,女鬼屬意男主角,附上人身暗中幫助男主角。《邪鬥邪》中女鬼有時附身在美豔空姐身上,有時候是中老年婦女,有時是油漆工人,男主角與調皮女鬼的婚姻生活爆笑不斷。《邪完再邪》女主角清純可愛,幫助男主角懲治不良地產商,電影中惡搞了很多知名電影和電影人,最後甚至上演一場銅像洋人大戰孫大聖的戲碼。劇中有段臺詞,地產商逼迫居民拆遷,居民說香港馬上回歸了,我要到中國告你,地產商說在1997年6月30日0時之前還是我們說了算,顯示出港人對回歸的微妙心態。兩部電影都有賭博情節,鬼利用法力取勝,應該算是後期《賭聖》之類特效賭片的濫觴。

第三類是降頭恐怖片,《蠱》《魔》絕對是降頭片的經典,桂治洪以追求極致的鑽研精神和大膽的想像力,將兩部電影拍成了「降頭」巫術教學片。《蠱》以幾乎紀錄片的風格展示了屍油降、棺材降、屍蟲降、檸檬降、養鬼仔、飛降、勒頭將、死降等巫術,演員口中吐出蠕動的蛆蟲也開了港片先例。《魔》片群魔亂舞,正邪大戰,燈光服飾誇張絢爛,成為桂式恐怖片高峰。這些電影中充滿了斷頭殘肢、動物內臟、蛆蟲蠅蟻,挑戰人的生理極限,常人難以忍受。

桂治洪將降頭片發揚光大,但首創其實是邵氏另一位導演何夢華,何夢華的代表作主要是武俠片和《西遊記》系列,70年代中期一連推出了《降頭》(1975)、《勾魂降頭》(1976)、《油鬼子》(1976)三部降頭恐怖片,開創了港式恐怖片新類型,從此降頭法師和茅山道士成為港式恐怖片兩種經典形象。《降頭》和《勾魂降頭》都由邵氏代表演員狄龍、羅烈、恬妮主演,後來以陳小春版《鹿鼎記》中的老太監海大富走入大陸觀眾視野的反派專業戶谷峰扮演降頭師,後來他還在一系列降頭電影中延續南洋降頭師的形象,也成了他的經典角色。劇情都很簡單,下降頭解降頭都離不開「情」「色」二字,劇中人物為了得到自己喜歡的人而走邪門歪道,最終都害人害己。整體來說劇情粗糙,製作簡陋,可看的只有在大銀幕上初次展示的降頭奇觀。《油鬼子》中的李修賢天生殘疾,又連遭黑心老闆欺騙和青梅竹馬背叛,便按照秘密符咒變身油鬼子追殺仇敵,最後遭警察圍捕,死於烈火。劇情是經典的復仇模式,影片最大的看點是布滿黑色粘稠液體的油鬼子造型,頗類似美國超英電影《毒液》。

老導演楊權導演生涯拍過各種類型的電影,其中70年代的粵語片《七擒七縱七色狼》和續集《橫衝直撞七色狼》最為知名,後期還拍過張國榮主演的青春片《鼓手》。80年代初楊權加入邵氏,在恐怖片熱潮期拍攝了《魔界》(1982)爾冬陞、劉雪華、湯鎮業主演,《種鬼》(1983)高飛、徐少強主演。《魔界》講抗日戰爭時期逃難的一家,小女孩的媽媽把她賣給人販子,人販子賣給毒販,毒販將其悶死掏空肚子運毒,屍體被小販撿去做人肉賣給人吃。小女孩死後變成冤鬼,附身劉雪華,追殺前世的父母和一切仇人。小女孩之死極其虐心,也給後面的報仇留下充足動機。女鬼一直哼唱的童謠既營造鬼氣森森氣氛,也是對生者的譴責:黑芝麻,罌粟花,沒飯吃,吃泥沙,親生兒女都要賣,腸穿肚爛恨媽媽。爾冬陞迷遊魔界一段迷離玄幻,是電影經典段落,劉雪華在片中犧牲很大,生吃蛆蟲,喝馬桶水。劉雪華利用法術使子彈拐彎的設計也早美國片《通緝令》(2008)二十多年。《種鬼》則是經典降頭片劇情,妻子出軌意外身亡,丈夫報仇獻身種鬼。種鬼的過程拍得淋漓盡致、大開眼界,鬼胎的獠牙造型明顯看出了美國怪獸電影《異形》《怪形》的影響,觸手系設計又顯示了日式風格的滲透。

最後說說另一位「變態導演」牟敦芾。如果香港影壇真要找且只能找一位「變態導演」的話,非牟敦芾莫屬。他早先在臺灣發展,70年代後期加入邵氏,按照邵氏要求拍攝不少流行商業片,直到1980年的《打蛇》,牟敦芾放出大招。這部電影以香港人販子綁架凌辱內地偷渡客為題材,一群為了發財致富的內地人偷渡入境,卻被人販子扣押,有錢的交錢,沒有錢的就虐待、賣掉,影片無所不用其極地展示了兇惡的人販子虐待偷渡客的場景,鏡頭直白,讓人心疼演員,據說因為找不到足夠的臨時演員,導演找來了真正的偷渡客來飾演偷渡客,拍攝的時候一些臨時演員被嚇哭,害怕真被警察抓走。影片不斷挑戰觀眾承受力,遭到影評人劇烈抨擊「獸性大發」「借題賣弄」「禽獸不如」,但強烈的話題性也讓影片大賣,累計票房270多萬港元,在80年代初算是高票房收入。牟敦芾並不滿意對他的非議,「《打蛇》也是參考真人真事,但香港人根本接受不了這個故事,因為他們會覺得自己並沒有這麼壞,其實事實應該比這個故事更糟糕。」電影最後,僥倖逃脫的偷渡客艱苦跋涉到夢想的「鑽石山」,卻發現鑽石山原來只是一片低矮破漏的貧民窟,愴然倒地,大喊「這裡不是鑽石山」,仿佛是一代青年人的「香港夢」轟然倒塌。

因為爭議太大,邵氏高層不得不提醒他「不要太過界」,牟敦芾轉投別家,去內地拍攝電影,1988年另一部驚世駭俗的電影《黑太陽731》誕生,這部電影曾在國內院線公開上映,成為很多人的童年噩夢。作為歷史題材,本片用紀實手法拍攝當年日軍細菌部隊用活人做實驗的殘忍場面,為了保證拍攝效果,劇組甚至借來真實屍體由真正醫生解刨。雖然導演在片頭打上「謹以本片獻給千千萬萬被實驗的苦難人民」,也曾對記者表示「只要日本人一天不道歉,就將他們的惡行繼續拍下去」,拍攝本片就是揭露日本人的戰爭罪行,但如此赤裸裸的展示恐怖行為依然引起巨大爭議。該片香港上映時,正值分級制度首次實施,被定為香港第一部三級片。回顧牟敦芾電影,作品中確實不乏揭露黑暗、批判人性的社會價值,但毫無節制的販賣暴力色情也衝淡了影片的社會意義,到底是導演個人口味有意為之還是過度表達,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邵氏恐怖片能成為香港電影乃至世界電影的一朵奇葩,主要因為以下特色構成的「邵氏風格」:一是情色與恐怖結合,自70年代初風月片大火之後,把電影視作商品的邵氏會充分利用這一有效元素,幾乎每部邵氏恐怖片都有情色段落,血漿與衣衫齊飛,造成香豔恐怖效果。二是土法特效,在還沒有電腦特效,只能靠土法特效的年代,想要製造奇觀只能靠編導的想像力,一方面鬼怪造型博採眾長,《邪咒》中的食人蛙,《種鬼》中的鬼胎,各類人體器官、動物內臟,奪人眼球,一方面巧妙利用化妝、燈光、布景、實物拍攝等手段,製造真實感和壓迫感。據說桂治洪為了追求效果親自在片場養蛆蟲,導致現場惡臭連連,但依然樂此不疲。三是演員奉獻精神,《屍妖》蛆蟲爬滿屍身,《蠱》口中吐蛆蟲,《魔界》生吞蛆蟲,《魔》生吃爛雞肉、爛榴槤,並且三個降頭師互相咀嚼對方嚼爛的食物, 一次次突破表演極限,真實到不再是「演戲」,不得不慨嘆當時香港電影界的奉獻精神,但也為演員承擔的風險和其真實價值擔憂。邵氏開啟的「降頭片」風潮一直在港片延續,為求新意更加極致,《蜈蚣咒》(1982)口吐活蜈蚣,《半暹降》(1988)生吞活蜈蚣,相比之下韓國電影《老男孩》中經典的生吃章魚已經是小兒科了。四是借鑑外國電影,這一時期邵氏恐怖片在鬼怪、造型、化妝、攝影、音樂、特效等方面都能看到歐美電影和日本電影的影響,注意汲取世界影壇流行元素成為邵氏恐怖片不斷發展、不斷獲得活力的有效方式。五是人才迭出,桂治洪、牟敦芾、何夢華、楊權這些大片廠培養起來的導演,創作力旺盛,想像力超群,能不顧世俗壓力炮製自己心中的極致影像,同時司徒安、倪匡等編劇也能源源不斷供應模式化類型化劇本,雖然粗糙但經過導演等人加工依然效果十足。電影說到底依然是想像力的比拼,是創作者自己對自己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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