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2013年寫的《紅蓮旅館》，連載於《中學生雜誌》，第7、8期合刊。雜誌為它所畫的插圖，我也很喜歡。有很多朋友發郵件留言找我要過全集。全本我還沒寫完，大概介紹一下內容：
繁華都市裡，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紅蓮旅館，店主是一位叫白筱的妙齡少女，江湖之中，流傳一個傳說：法力無邊的白筱能幫人找到魂。那些孤獨的、困惑的、絕望的、無處安放的、在生活中找不到愛與歡樂的人，皆因他們的靈魂被鎖住了。鎖住他們靈魂的，是一樣樣奇異的物件，它們穿越千年而來，鎮墓獸、冷玉匙、報春圖、鴉青繩、無量佛……然而這一切，只是因為身世神秘的白筱，前世今生中，曾與一段兵荒馬亂的歷史緊密相連，主宰了大明王朝的興衰沉浮，曾與一位失蹤的帝王相戀……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紅蓮旅館·子午蓮
□易粉寒
楔子
每日午後，安笛都要站在紅蓮旅館的庭院內，用紫竹笛吹奏幾曲。
白筱對音律頗為精通，卻聽不太懂安笛吹奏的那些斷斷續續的曲子。
「你這曲名叫什麼？怎麼從未聽過？」白筱疑惑地問道。
「我的原創作品。說不定會像嵇康的《廣陵散》一樣,成為千古絕唱呢！」安笛笑著回答後，又繼續吹奏。悠揚的笛聲夾雜著一絲詭異的氣息。
白筱聽著這曲子，凝視著湛藍的天空，忽然發現天色越來越暗，片刻功夫一片漆黑。紅蓮旅館頓時陷入黑暗中。
「大白天的怎麼突然變黑？是不是日全食來了？安笛，快將燈打開，幸好今天沒有客人。」白筱一回頭，卻發現安笛不見了。
一片漆黑中，紅蓮旅館的大門忽然被一陣強勁的風吹開。
白筱的長髮頓時被吹得四散開來。待到風停，她才勉強睜開眼睛。一個帶著船形帽子，身披黑色風衣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前。
白筱看見他之後，頓時手足無措，囁嚅地問道：「薛克，你，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男人不屑地看了白筱一眼，冷冷地說道：「你還要等多久才能完成任務？聖曌已經等得快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想讓那個人永不能復生？！」
一提起那個人，白筱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眉宇間那些永遠無法消散的哀愁，頓時心痛如刀絞，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壹
公元一三九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去世，依照他生前遺詔，由皇孫朱允炆即位，年號建文。
登基那天，二十一歲的朱允炆坐在金碧輝煌的龍椅上，看著匍匐在腳下的文臣武將——他們兩列排開，延至殿外。長長的臺階，似乎不見盡頭。
他心緒難平。
是的，自己終於做了皇帝，成為天下之主。可自己真的能坐穩這個皇位嗎？他凝視大殿柱子上盤著的九條巨龍，無名的恐慌湧上心頭。
朱允炆想起祖父朱元璋在世時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個午後，有風。在這巍峨的大殿內，朱元璋出了個上聯：「風吹馬尾千條線」，命朱允炆和燕王朱棣應對下聯。
朱允炆想了想，說：「雨打羊毛一片羶。」
朱允炆的四叔朱棣看了看大殿外刺眼的陽光，又抬頭凝視殿內的龍柱，眼神裡有流星閃過的光芒，如星辰之光，一划而過。
朱棣淡淡地說了句：「日照龍鱗萬點金。」
這下聯當然是朱棣應對得更有霸氣。朱允炆心裡不服氣，卻對四叔有幾分懼怕。不過他很快安慰自己：對聯霸氣又如何？四叔只是四皇子，且生母又不是皇后。我是長孫，祖父又特別疼愛我，皇位終究會是我的，天下也終究是我的。
登基之日，驀然想起這段往事，坐在龍椅上的朱允炆心有餘悸，馬上下旨讓已經在奔喪路上的燕王朱棣立刻返回封地。同時下令：任何藩王都不許進入京城。
「不讓這些皇叔們靠近京城，他們就沒有機會奪取我的皇位了。」朱允炆登基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藩王們離自己遠一點。
可這似乎還不夠，朱允炆每日上朝，看著那些前朝遺臣，便會想起跟隨祖父打下江山的皇叔們——「與其天天坐在龍椅上擔心他們來奪位，不如先下手為強。」
於是，登基不到一個月的朱允炆決定削藩。
洪武三十一年七月，朱允炆派密使帶兵前往周王朱橚的封地開封，趁周王毫無準備之際突然將其抓捕，送至京城，再將其貶為庶民，趕去雲南。
建文元年四月，朱允炆又一鼓作氣收回齊、湘、代三位親王的封地，將他們貶為庶民。他的瘋狂舉措引起了燕王朱棣的強烈不滿，於是聯合其他藩王以「清君側之惡」的名義起兵反抗。史稱「靖難之役」。
這場戰爭持續了三年。
公元一四零二年，燕王朱棣率軍攻破當時的京城南京，將手中的那柄長劍指向了皇宮。
策馬佇立在皇宮緊閉的城門前，朱棣感慨萬千：這一切本該就是我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不過，一切也不能做得太讓世人腹誹。
朱棣還在猶豫，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面對自己的侄兒時，皇宮內突然升起滾滾黑煙，不知從何處燃起的大火越燒越旺。
待到火勢漸小，朱棣下令搜索皇宮，一定要找到建文帝。
「如果找到皇上，任何人不得冒犯，違者殺無赦！」朱棣正氣凜然地大聲下令道。他當然希望朱允炆死，但又不希望他這樣不明不白地死。
然而，軍隊將皇宮搜了個遍，除了被燒得黑漆漆的宮殿和一些殘垣斷壁，什麼都沒有。
朱棣的心也如同被燒空一般，空蕩蕩的。但轉瞬，又填滿了快樂與痛苦，得意與恐慌。
「一定要找到皇上。一定要告訴他，我這樣做是為了清君側，剷除他身邊的那些奸臣逆子。這些奸臣欺負皇上年少，煽風點火逼他削藩，身為皇叔，我豈能容忍皇上被人如此利用下去！此番進京我就是想當面向皇上說明一切。允炆侄兒，你在哪裡啊？」朱棣表情扭曲地咆哮著，不顧眾人阻攔，親自踏入廢墟中，跌跌撞撞地查看著腳下一具具燒焦的屍體。
過了片刻，從皇宮的桂花苑的一株桂花樹下，傳來了一陣悲切的哭號聲：「允炆，皇上，我的好侄兒，你怎麼就這樣駕崩了呢？！叔叔不是來奪你皇位的，你怎麼不給叔叔與你見面解釋的機會啊？！到底是誰縱的火，我查出來一定要誅他九族！」眾人聞聲湧來，看到朱棣抱著一具已經被燒得不成人形的屍體在放聲大哭，便也紛紛跪下，跟著哭了起來。
貳
沒有人發現，就在這後花園的一口枯井內，一雙年輕的眼睛透過井壁的石縫，冷冷地看著這一切。那雙眼恨恨地將淚水鎖在了眼眶：「總有一天，我會奪回屬於我的一切。朱棣！總有一天我要你血債血償！」這是朱允炆在皇宮內說的最後一句話。
隨後，朱允炆沿著這口枯井的地下通道，匍匐爬行，爬了一個時辰左右，終於爬到了另一個出口，爬出了皇宮內城。
此時的他，身上只有一隻鏽跡斑斑的密封的鐵缽子，長寬都不過五寸。
可是，無論朱允炆怎麼撬，鑿，都無法打開這個鐵缽子。
他抱著鐵缽子，無計可施地喟然長嘆……
原來，三日前，得知朱棣已攻至皇宮門外，朱允炆羞愧難當，決定自刎於龍椅前，寧可一死，絕不受辱。
朱允炆剛拔出劍架在脖子上，便被一個名喚王鉞的親信奪下劍，此人曾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貼身侍衛：「陛下不可輕生，太祖升天時，曾留有一個鐵缽子，並說『子孫若有大難，可開缽一視，自有方法』。」
朱允炆大驚，忙命王鉞去取鐵缽。片刻，王鉞取來鐵缽，缽子四圍用鐵皮包裹，缽頂有蓋，蓋子中間是一把鎖，鎖心內灌滿生鐵。
朱允炆和王鉞怎麼也打不開這鐵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耳邊已傳來朱棣的人馬闖進皇宮的喧囂聲。
情急之下，王鉞拔起大殿內一根紅燭，點燃所有的帷帳。看著整個大殿熊熊燃燒起的火焰，王鉞喊道：「陛下，快隨我來，皇宮後花園桂花苑旁的枯井裡，有一密道，這是一條沒有人知道的逃生通道……」
朱允炆跟隨著王鉞來到桂花苑，又聽從他的安排，脫下龍袍，留下皇帝玉璽，自己抱著鐵缽子跳入枯井。
在枯井的石縫裡，朱允炆眼睜睜地看著王鉞穿上龍袍，抱緊玉璽，將紅燭放在腳下，點燃了身上的龍袍……
叄
慘痛的經歷歷歷在目。
而今，朱允炆緊緊抱著這隻鐵缽，抬頭望著那被濃煙燻了一天一夜的黑暗天空和皇宮內還在燃燒的火焰，終於仰頭痛哭：「天要亡我，沒人能救我啊！罷了罷了，一切都不要了！一切都放下吧！」
哭著哭著，朱允炆絕望地將那鐵缽狠狠地朝那遠處的火焰拋去。
鐵缽落入火焰後，竟兀自騰空升起，回到了朱允炆腳下，「哐當」一聲落地後，蓋子自己打開了。從中彈出一朵白玉質地的蓮花，飄浮在了空中。瓣瓣綻放，清雅幽香。
瀕死之際，想到還有這白蓮相伴，朱允炆的心柔軟了下來，伸出手捧起這朵白蓮，輕輕地撫摸著。
誰料，當他的手一觸摸到玉白蓮，每一朵花瓣忽然都變得柔軟鮮活起來，剎那間，玉白蓮變成了一朵真正的鮮活的白蓮花。白蓮在朱允炆手心綻放後，便飛向遠處的熊熊火光中，片刻，在火焰中漸漸變成紅蓮，紅色蓮花瓣紛飛如雨，在天空迴旋一周，將黑色濃煙一掃而盡，又一片一片聚攏，最後拼成了一件紅色袈裟，披在了朱允炆身上。
眼前神奇的一幕，讓朱允炆重新燃起了希望！他連忙再次翻開鐵缽，發現缽底還有度牒三張，剃刀一柄，書信一封：「從鬼門出，薄暮可抵達神樂寺西面。剃度，出家，方可逃此一劫。」朱允炆嘆息道：「天命如此，還能怎樣？」
朱允炆取出剃刀，削盡頭髮，裹緊袈裟，藏好度牒，超鬼門走去。
鬼門在京城太平門內，是內城最後一道矮門，僅容一人出入，外通水道。朱允炆佝僂著背，終於爬出矮門，涉水而行，走出十餘裡，發現了水上飄著一艘小船，船中有一和尚，滿臉皺紋，白須過膝，見到朱允炆立刻叩首稱萬歲。
和尚說：「我叫洪升，是神樂寺住持方丈，日前夢見你祖父朱元璋，他本是出家之人，和神樂寺頗有淵源，叫我在此等候，迎接剃度為僧後的你。」
朱允炆登上船，老和尚劃著漿，槳聲將浪花一次次翻起，又一次次打落。身披紅色袈裟的朱允炆看著身後那越來越遠的皇城，潸然淚下：這一生仿佛這條長河，浪花無數，起起落落。
十五日後，朱允炆跟隨老和尚來到一深山，山中有一古剎，只是空無一人。
「老衲只能護送皇上到此。這是漢朝一古寺，我們神樂寺始祖無悲法師，當年就是在這裡削髮出家。這古寺已堙沒人間多年，不會有人找到你。願皇上從此放下恩怨，在此靜修，安渡一生。」說完，洪升方丈轉身離去。
看著洪升方丈的背影，朱允炆怔了怔，突然拾起腳邊一巴掌大石頭，追上去，狠狠地朝他的後腦勺拍去。
一瞬間，洪升方丈慘呼一聲，倒地身亡。
「只有這樣，才真正不會有人知道我在哪裡。朱棣那狗賊才永遠找不到我。」朱允炆握著沾滿鮮血的石頭，瑟瑟發抖地自言自語道。
他的身後是靜默的青山，巍巍峨峨，籠罩在一片雲海中。
肆
在這無名古剎裡，朱允炆前半生堙沒在了萬丈紅塵裡。
日夜陪伴他的只有這件白蓮入火，化為紅蓮，花瓣落盡拼織而成的——紅袈裟。
這青山永遠都是靜靜的。但朱允炆的心靜不下來。
縱使每日念經誦佛，劈柴修廟，雞鳴而起，過午不食，日暮敲鐘，卻夜夜都不能入眠。
他無數次敲著木魚問自己：難道真的要在這深山裡躲一輩子？難道真的要將這天下拱手讓給朱棣？
回答他的只有木魚聲聲的迴響。「咚、咚、咚……」
在這深山古剎中，朱允炆嘗盡孤獨、無望、恐懼，每一天都是煎熬。
熬著熬著，這青山漸漸變了色，漫山黃葉說不盡的蕭瑟。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
「羅衫不耐五更寒,只恐襲來,幽夢不復還。」
一個清寒的夜晚，朱允炆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落入水中，驚恐失措，直到一朵蓮花浮出水面，將他託起，帶至岸邊。渾身溼透的朱允炆凍得瑟瑟發抖，女子將他緊緊抱入懷中，那懷抱如同火焰一般，熾烈地燃燒著，為他驅走了所有的寒氣……
夢醒了，朱允炆不禁習慣性地裹了裹袈裟。突然他覺得身上空蕩蕩的，睜開眼一看：那日夜不離身的紅袈裟，竟然不見蹤影。
朱允炆倉皇地低頭四處尋找，突然一雙玉足出現在他面前：玉般白皙的腳上穿著一雙繡有白蓮的布鞋。
朱允炆抬頭，一個白衣少女站在了他面前。
少女眉目如畫，聖潔典雅，靈氣逼人。
那張臉，就是方才他在夢中見到的女子。
「別找了，我就是那紅袈裟。從今往後，你叫我白筱吧。」少女溫柔地說道。
「你是何方仙女？」朱允炆被一種如夢似幻的光暈籠罩著。
白筱拉住他的手，幽幽地訴說了自己的來歷——
伍
東晉時，淨土宗始祖——慧遠禪師，在江西廬山邀集十八高賢，於東林寺結社念佛誦經，精修佛道。他們鑿池種植白蓮花，將念佛之地取名為白蓮社。
那是一座清幽的四合庭院，正中為念佛堂，堂前有一蓮花狀的水池，池中長滿白色的子午蓮。此花淡雅馨香，美麗高潔。
白筱正是這白蓮社念佛堂前水池裡的一朵小小子午白蓮。日日聽著一眾高僧賢士念佛說經，呼吸著佛堂前的焚香仙氣，久而久之，竟不自覺地修得靈慧之根。白筱在這念佛堂前的水池中，靜修了近八百年。
直到南宋初年，茅子元來到東林寺。
茅子元，這個法名叫慈照的僧人，號「萬事休」，19歲落髮為僧。他不遠千裡來到東林寺，在慧遠法師的舍利塔前跪拜三日後，摘走了念佛堂前的一朵白蓮，從此再沒回寺廟，而是在民間創立了「白蓮教」。
被慈照摘走的那朵子午白蓮，就是白筱。離開水池的剎那，白蓮瞬間化身為玉白蓮，曾經鮮活的生命不復存在。
從此，這朵靜修了八百年的佛前子午白蓮開始了在紅塵的漂泊。
慈照號「萬事休」，可惜行事並非如此。他創立白蓮教後，每當民間有暴動或者起義，白蓮教就會大力集結教眾，趁亂興風作浪，企圖奪得天下。到了宋代末年，白蓮教已發展為民間的一種邪教。
白蓮教的教主換了一撥又一撥，而白筱這朵玉白蓮一直鑲嵌在教主權杖頂端，被視為白蓮教教主權力的象徵，世代相襲。白筱歷經過無數場戰爭，看見過無數次屍橫遍野千裡餓殍的人間慘象。
她本是被佛普度的白蓮，因離開佛堂前的水池，而失去鮮活生命和靈魂，成為被禁錮被利用的傀儡。
白筱說起前塵往事，眼裡噙滿淚水。
「你是白蓮教的教主權杖上的那朵白蓮？」朱允炆吃驚地問道，他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女，想起了祖父朱元璋，怯怯地鬆開了白筱的手。
朱元璋一統天下後，曾下令捉拿白蓮教餘黨，清除白蓮教，並昭告天下：白蓮教是邪教。
實則不然，朱元璋只是為了找到白蓮教的教主權杖上的那朵白蓮。
這是一個只有朱元璋和朱允炆才知道的秘密。
陸
那是明初某年六月的事。
那日朱元璋在勤政殿看奏摺，他最喜愛的孫兒朱允炆在他跟前玩耍。突然，一個身著黑衣的錦衣衛，捧著一個水晶盆，神秘地獻給了朱元璋。朱元璋支開了三歲的朱允炆。
朱允炆躲在屏風後，看見祖父朱元璋捧出水晶盆裡的小小白蓮，如釋重負地說道：「終於找到了。朕早聽聞『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朕倒是要看看，這白蓮能否讓朕的大明江山千秋萬載永現盛世！」
隨後，朱元璋賜給了那名錦衣衛一杯酒，並許諾給他榮華富貴。錦衣衛喝下後，當場泣血而亡，屍骨化為煙，消散在勤政殿裡。
躲在屏風後的朱允炆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從未敢與任何人說起。他怕自己化成煙，因為後來他還看到過祖父無數次用酒將那些威風凜凜的老將軍們化成煙，屍骨無存。
朱允炆自幼聰明過人，過目不忘，三歲便能背得四書五經，所以深受朱元璋喜歡。三歲那年他所看到的一切，迄今記憶猶新。
「我還記得當時的你，是一朵白玉雕刻而成的蓮花。可祖父後來怎麼將你裝進鐵缽裡了？」朱允炆看著白筱，遲疑地問道。
「因為朱元璋太自負了。他自認為自己文成武德，謀略過人，無需我，亦能一統天下，贏得太平盛世，便將我封鎖在了那鐵缽中。那鐵缽是他當年乞討做和尚時用來化緣的，那剃刀也是他走投無路時削髮剃度用過的。他倒是擔心你，文弱善良，恐怕平不了天下，特意將我鎖入鐵缽中，留給你。誰知，他擔心的一切竟當真發生了……」
白筱自顧自說著，朱允炆羞愧得滿臉通紅自責道：「我就是個廢物。」
「你不是廢物，至少你救了我。若不是你將我放出鐵缽，我不過永生永世是一朵沒有生命力，靈魂枯萎的玉白蓮。我將永遠身負邪惡的印記，被白蓮教世代相傳，妄加利用。哪有今日的安寧自在。」
白筱撫摸著朱允炆光光的腦袋，憐惜地安慰道。
「可是，你並非尋常白蓮，難道逃不出祖父的那個討飯用的鐵缽子？」朱允炆不解，那麼普通破舊的一個鐵缽子何以能囚禁白筱這麼久。
白筱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看著混沌塵世，繼續說道：「且不說我被慈照那邪惡法師從念佛堂前的水池裡拔起的剎那，就靈力盡失。縱使我尚有靈力，也是逃不出那鐵缽子的。你祖父朱元璋歷盡了人間苦難，他出生於亂世，父親母親兄長相繼活活餓死。他乞討度日，做和尚謀生，戰場廝殺，出生入死，眾叛親離……一個人一生中能經歷的所有苦難都濃縮在他看似輝煌的一生中。所以，那鐵缽子，凝結了人間所有的苦難，我縱使是佛，也渡不了，破不了，逃不出。若不是你以真龍天子的龍氣發力，將我投入烈焰之中，我怎能涅槃重生，哪能復活鮮活生命與靈魂，不過永遠是塊普通白玉蓮花而已。」
聽到「龍」字，朱允炆長嘆一聲：「我已不是真龍天子。前塵往事，不要再提。但你被我從鐵缽中放出來後，為何會化為紅袈裟，此刻又如何幻化為人形呢？」
白筱凝視著寺廟裡的彌勒佛像，緩緩說道：「化作袈裟，是為你指明方向，為你護體，渡你逃過那場浩劫。而化為人形……」白筱抬起頭看了朱允炆一眼，又羞澀地垂下了眼，繼續說道，「你當真不記得了？今日是我化作袈裟陪伴你的第八十一天，九九歸元，與你貼身相伴的八十一天……你的氣息，你的體溫，你的血脈，已足夠我激活體內靈氣，化作人形。我因你相救，今日既已化作人形，從此願與君生死相隨，遠離紅塵是非。只求與君，歲月靜好，永世安穩。」說完，白筱的臉上浮現一絲羞澀的紅暈，甚是迷人。
朱允炆靜靜地看著她，只覺世事如幻，又似大夢初醒。
朱允炆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執手相看。那一刻，他絕望的心裡第一次浮起了希望，若能與眼前的曼妙女子共度餘生，也未嘗不是人生的另一種美滿結局。
次日，兩人在寺前空地上，植下一株桂花樹。
「為何你執意要種桂花？」朱允炆鏟起最後一把泥土堆在桂枝旁，問道。他並不願意種桂花樹，這讓他想起朱棣攻入皇宮那天，在桂花苑裡發生的一切。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白筱意味深長地答道，為這株小小的桂花苗灑下清晨收集到的露水。
從此，朱允炆和白筱在這深山裡，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二人種植的桂花樹長勢特別好，不到一年就已枝繁葉茂。
次年九月，這株桂樹開花了，竟是金銀同枝，一半桂花燦若黃金，一半桂花銀如皎月，香飄十裡。
「生平第一次看到能開出金銀兩色的桂花。真是好生奇怪。白筱，你說這桂樹金銀同開，莫非意喻著我將來還有機會重享富貴，或者與四叔平分天下？」朱允炆驚喜地摘下一朵金桂花，又摘下一朵銀桂花，遞到白筱面前，讓她嗅嗅這馥鬱花香。
白筱輕嗅了一下，心中微微的傷感：即便日夜相伴，終究還是未能同心同德，才使這桂樹金花銀花各開一半。朱允炆他終究是不能忘記皇位，終究是沒明白，富貴如浮雲，一朝起必有一朝落。
第二日，這些桂花便全凋落了。朱允炆哀傷不已，直嘆：「這是天要取走我的富貴啊！貴氣稍縱即逝，讓這桂花曇花一現。」說著說著，朱允炆竟蹲在地上，捧起一地落花，大哭不已。
白筱躲在門後，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心中既有憐惜又有哀怨。
柒
三天後的寅時，白筱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她聽到了風聲，馬聲，刀聲，劍聲……聲聲逼近，直朝這寺廟而來。
「不好，終究是被朱棣找到了！」白筱搖醒朱允炆，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剛奔至古剎大門，便發現門已被人從外緊鎖，透過門縫，朱允炆看到那門已被高高的草垛圍起。白筱抬頭一看，寺廟四周的參天大樹上站滿了黑色人影，手持裝有火筒的弓箭，已將這寺廟團團圍住。
「是朱棣的人！他終究是不願放過我！」自知此次無法逃脫，絕望的朱允炆高喊著「建文帝在此！來吧，你們這些奸臣逆賊，還不快給我跪下行禮！」
絕望的嘶吼聲在山林裡迴蕩著。
白筱連忙捂住朱允炆的嘴，心中暗暗著急：「如今我恢復靈力，自然可以帶他飛出重圍，可他竟如此不知好歹！這樣張狂，豈不是一心求死！」
還未等白筱施展法術，帶朱允炆飛出重圍，「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射向朱允炆，眼看那箭就要刺穿他的心臟，瞬間白筱抱住朱允炆，擋在了他面前。
帶火藥的利箭射中了白筱的後背。由於情急之下，化為人形的白筱未來得及醞釀法力抵禦，竟被這箭刺穿肉身，頓時五臟六腑如同著火了一般，錐心的灼痛讓白筱癱軟在了朱允炆懷裡。
「嗖」的一聲，又有一箭射了過來。白筱聽到箭聲，辨清箭的方向，正欲拼盡全身法力阻擋，忽然聽到「轟」的一聲悶響，箭在空中被折成兩段，墜落在地上。
頓時，無數支箭同時朝白筱和朱允炆射來，帶著濃濃的火藥味。白筱自知此次劫難難逃，緊緊地抱住了朱允炆，心中念道：若能同死，也不枉此生。
白筱已抱必死之心時，耳邊忽然響起了海浪聲，仿佛水與火的交戰。幾番詭異的聲響後，那些帶著火藥的箭被整齊地折斷，悉數落地。
「難道是天意？抑或是幻覺？還是有天神相助？」白筱來不及細想，趁錦衣衛還未來得及再次放箭，忍著身體的劇痛，挾裹著朱允炆飛出重圍，穿過雲層，穿過星月。不知飛了多久，等回頭完全不見敵人的蹤影后，這才慢慢降落。
他們落在了一片海灘上。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海，黑色的海浪洶湧地翻滾著，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在沙灘上。
白筱的衣衫已全被鮮血染紅，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沙灘上，仿佛一隻即將死去的魚。
「白筱，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朱允炆抱著鮮血淋漓的白筱，絕望地嘶吼著。
捌
「她不會死，只要她喝下你的血，她就不會死。你體內是真龍天子血脈，足以醫治她的傷。」一位帶著船形帽子的黑衣男子突然出現在白筱和朱允炆身後，冷冷地說道。
「別……」白筱還未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朱允炆便咬破自己的手指，將汩汩冒著鮮血的手指伸入到了白筱嘴中……
白筱拼命咬緊牙關，不願意吸噬朱允炆的真龍氣血。她哀傷地看著朱允炆，試圖告訴他些什麼，無奈嘴卻被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黑衣男子走過來，一掌擊中朱允炆後背。剎那間，朱允炆手指的獻血如同被鑿穿的井眼，噴湧而出，直抵白筱腹中……受傷的白筱抵不住這強大的內力衝擊，瞬間暈厥了過去。
朱允炆的龍脈氣血以極快的速度遊走在白筱的五臟六腑中，像一道寒流，將她體內焚燒的火焰一一吞噬消融，修復著她的傷口
半個時辰後，白筱終於醒來，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的心碎了一地，不禁哭泣起來，卻發現一滴眼淚都流不出。
朱允炆全身變得雪白，如同被冰封的雪人，靜靜地躺在白筱面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唇，他手指的傷口……一切都清晰可見，卻毫無血色，渾身被一層薄冰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白筱站起身，揮起衣袖，欲一掌擊碎薄冰，卻被黑衣男子抓住了手腕。
「這寒冰碎了，他就永遠不能復活了。他就真正地死了。」黑衣男子甩下白筱懸在半空中的手。
白筱怔怔地說道：「復活？也就是他沒有真正死去？怎麼復活？你告訴我怎麼復活他呀？」
白筱拉住黑衣男子的手，瘋狂地懇求道。
男人不耐煩地甩開白筱的手，說道：「你怎麼變得如此世俗？人的七情六慾你全學會了！你難道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你是佛前的子午白蓮，你應該永遠不近紅塵，不染塵埃，精修佛法，普度眾生！」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前身是佛前白蓮？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才肯復活朱允炆？剛才是你救了我們？」白筱漸漸冷靜下來，眼前這個男人竟然看出自己的前身，那麼他絕非凡人，他救了他們，又如此狠毒地將朱允炆變為活死人，到底什麼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男子看了看白筱，說道：「我叫薛克，剛才的確是我替你們擋住了他們的箭。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只是奉了一個重要的人的命令，帶你前去見她。」說完，薛克取下頭上的船形帽子，拋入海中，對著帽子念了句：「如是我聞，紅蓮至尊，烈焰重生，海天齊現！」
帽子瞬間膨脹，變成了一艘大船。男子抬起手臂，懸空將冰封的朱允炆平移至船上，然後對白筱說道：「上船吧！到了那裡，你就知道一切了。」白筱看著已成雪人的朱允炆，拖著沉重的步伐，登上了這艘大船。大船朝黑色的海駛去……
玖
深海仿佛吞噬了世間的一切。
白筱站在船頭，放眼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翻滾著。
一路上,無論風多大，浪多高，船都穩穩地堅定不移地朝一個方向快速移去，仿佛這黑色深海為這條船劈開了一條暢通無阻的路。
白筱回頭看看薛克，他立在船尾，如雕塑一般，一動也不動。借著星光，白筱看見他居然還閉著眼睛。
這時，白筱才發現，這船無人掌舵。
可這深海，哪裡有岸？哪裡是盡頭？船究竟要帶他們去哪裡？
白筱看著變成雪人的朱允炆，想起在念佛堂前聽過的幾句佛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她的心裡，此刻的哀傷和恐懼無邊無際……
太陽升起，又落下。
月亮升起，又隱沒在天際。
如此日夜交替,三十天後，一路飛馳的船忽然減慢了速度，最後穩穩地停在了海面上。
船停穩後，波濤洶湧的黑海頓時平靜了。
「怎麼了？這是到了哪裡？是不是船觸礁要沉了？」白筱害怕地問道。
「沒見識。白蓮教怎麼會視你這種玩意兒為教主權杖？」薛克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道。
白筱氣憤地回道：「因為世間蠢人太多，人心太過貪婪。他們只是假借我的盛名而已。你，難道會是個例外？」
薛克不說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跪在船頭，中氣十足地說道：「啟稟聖曌，屬下薛克已將朱允炆和子午白蓮帶回紅蓮島！謹聽聖令！」
薛克話音剛落，黑色的海面忽然變成一片粉紅色，柔美的波光與周遭的海水之間自動畫出一道嚴密的光圈，隨後，一朵紅蓮浮出海面，剎那間，如旭日初升，每一片花瓣都閃爍出夢幻的紅色光芒，天地之間，仿佛混沌初開，一切都變得明亮起來。
那紅蓮極速綻放，每一片花瓣都像展翅欲飛的鳥兒，撲騰著羽翼朝天外飛去，巨大的光芒刺得白筱幾乎睜不開眼。
片刻，刺眼的光芒漸漸柔和下來，那紅蓮不再盛開，停在了黑暗的海面上，變成了一座紅色的孤島，形若蓮花。
這時，白筱才看清，在紅蓮深處的花蕊中，站著一位容貌美豔的女子，她一襲火紅色的衣裙，如同在黑海裡燃燒的火焰，光華四射，美輪美奐。
而島上的每一座山峰都是蓮花花瓣的形狀，每一片花瓣的頂端，都站立著一個手捧紅蓮的黑衣人。
「看到聖曌還不跪下！」 黑衣人們齊聲喝道，聲音帶著海螺的嗡嗡聲。
白筱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淡定地說道：「你們是何方妖怪？自古只有人拜佛，佛收妖，我身為念佛堂前的子午白蓮，豈能跪拜你們這些妖孽？」
離白筱最近的那片蓮瓣上的黑衣人，聞言立刻飛身過來，一掌朝白筱劈下，意圖讓她屈服跪拜。卻被薛克手心甩出的一道寒光擊退：「大膽！聖曌遠道請來的貴客，豈容你放肆！」
語畢，薛克收回手心的寒光，蓮瓣上的黑衣人頓時燃燒起來，慘叫一聲掉入深海，仿佛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塵落入了水中。片刻，蓮花瓣上竟又長出一個新的黑衣人，手捧紅蓮代替了他的位置。
紅蓮島中央的紅衣女子忽然大笑起來，輕輕甩了甩衣袖，一條長長的紅絲帶一瞬間便將白筱卷到了她面前。
紅衣女子與白筱面對面而立。她的鼻尖對著白筱的鼻尖。
將白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紅衣女子轉過身面朝大船駛來的方向，輕蔑說道：「這就是你們人類視為神物的白蓮？這就是受世人供奉，日夜朝拜的白蓮？這就是傳說『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的白蓮？這就是與我聖曌齊名的佛前子午白蓮？太可笑了！」
紅衣女子的聲音震耳發聵，綿延不絕，黑海頓時掀起百丈高的浪潮，一浪接一浪衝向天邊，幾乎要將這天與地顛覆了。但是任憑巨浪翻滾，紅蓮島卻紋絲不動。白筱禁不住大風大浪的撕扯，搖晃著險些跌入海中，幸虧聖曌一甩秀髮，只幾縷頭髮便穩穩地託住了她。
「你的法力這麼低？」聖曌看白筱如此孱弱，遲疑地問道。
「我們修佛之人，從不習妖術。」白筱不屑地答道。
「那世人為何信服你，朝拜你？告訴我！」聖曌捏住白筱的下巴，輕輕抬起，問道。
「因為，世人朝拜的是他們心中的信仰。佛拯救的是靈魂。佛度眾生，救苦救難。」白筱雙手合十虔誠地答道，卻又想到自己因朱允炆而生了貪嗔痴怨與七情六慾，無法自拔，心中不免覺得慚愧。
「靈魂？」聖曌聽到這兩個字，瞬息間臉色大變，伸出右手手指，將手邊一瓣蓮花輕輕一按。伴隨著海水的巨大迴響聲，紅蓮島漸漸往下沉去。
白筱聽到耳邊傳來「汩汩」的海水聲，整個人頓時失去了重心，身體隨著腳下變得異常柔軟的大地一起搖晃起來。
她拼命掙扎，但所有的力氣都使不上，如同飄萍與大海的對抗，如此無力。她只能緊閉雙目，聽天由命。
過了許久，海面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仿佛方才什麼都不曾發生。
「咚」的一聲巨響，紅蓮島穩穩地沉入海底。白筱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四下張望了一番，焦急地向站在她眼前的聖曌問道：「朱允炆呢？」
「別找了，他被我安排得很穩妥。」聖曌紅蓮說完，領著白筱來到一個房間。這裡看似房間，實則是一處形如蓮花花瓣的洞穴，聖曌用手指在洞穴外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洞穴立即從紅色變為透明，洞內的情景一覽無餘——
朱允炆靜靜地躺在中間的石臺上，依舊是雪人模樣，薄冰仍舊將他緊緊包裹。
白筱的臉貼著那透明的巖壁，深深地看著朱允炆，努力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這巖壁寒氣逼人，透骨的冷將白筱凍得瑟瑟發抖。她仿佛能感受到朱允炆正在遭受的冷與痛，她的臉頰緊緊地貼著巖壁，心中有無盡的淚水，但一滴也落不下來。
「你到底是誰？把我們抓到這裡來，到底想要什麼？」白筱轉身對著聖曌怒道。
「我想要的不過是靈魂。」聖曌並不氣惱，嘆了一口氣，向白筱訴說了自己的來歷。
拾
說起來，聖曌的年齡幾乎與天地同歲。
數億年前，天地初開，陰陽二氣造出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殘留在天地之間的濁氣慢慢化作魚蟲鳥獸，替這初生的死寂的世界增添了生氣。
這時有一位女神，名叫女媧，孤獨地守護著這個世界。在漫長的歲月裡，她對著山川唱歌，山川從不回應她；對著河流說話，河流永遠只會自顧自地向遠方奔去。
無盡的孤獨與寂寞瀰漫在天地之間，女媧感受到了一種難言的痛苦。
有一天，女媧來到一座湖邊，湖水清澈見底，映照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女媧高興壞了，以為自己找到了這個世界除她以外的同類，便對著湖中的身影說起話來。
她說了很久很久，湖水裡的身影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她才恍然大悟：湖中的身影就是自己。
女媧難過地心想：如果這天地之間，有自己的同類，便不會如此孤獨吧。
這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女媧的心底冒出，她坐在湖邊，用手挖了一些泥土，和著湖水，依照湖中自己的影子捏了起來。不一會兒工夫，一個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四肢的小玩意兒站在了她的手心。
這是女媧捏出來的第一個人，她把他放到了一片空曠的世界中，並決定給這個世界命名為人間。
可是第一個人在人間，也找不到同類，也一樣孤獨。
女媧站在天上看了一會兒，於心不忍，便又接連捏了許多同樣的泥人撒入人間。人間的人越來越多，但女媧發現，孤獨的人永遠都有，總有一些人永遠找不到那個與自己相知相伴的人。
懷著惻隱之心，女媧決定捏出足夠多的人。她不眠不休地捏了七天七夜的泥人，第七天的夜晚，女媧終於累得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女媧醒來，想繼續捏泥人，可她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在過去的七天裡，捏一個人到底用了多少泥土。
於是她試著抓了一點點泥土，捏了一個人，拋向人間。
這個泥人太輕了，在空中久久飄浮，竟無法從天上落到地面。最後女媧急了，吹了一口氣，卻一不小心將她吹入一片漆黑的海洋。
「女媧造的這個輕一點的泥人就是我。我比凡人輕四錢三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聖曌盯著白筱的眼睛，回憶讓她的眼珠也變成了紅色。
白筱搖搖頭:「不知道。」
「人在死亡的瞬間，會失去四錢三分的重量，就是21克。這四錢三分便是靈魂的重量。我沒有不滅的靈魂。我不能做人。」聖曌恨恨地說道。
「那你也不必做妖啊！」白筱道。
「你懂什麼？！女媧對我吹的那口氣，使我落入這黑海，無數海妖水怪都想吞噬我！我恨女媧！不過，我也感謝她。沒有靈魂便沒有任何負擔，我又是依照她的模樣用天界的五色土捏制而成，自帶神力，即使黑海裡再兇猛的海妖也不是我的對手。那些想吞噬我的妖怪，結果全被我吞噬，它們的血液，染紅了我的身軀。這片海域再無任何生靈膽敢冒犯我，它們對我俯首稱臣！」聖曌得意地說道。
「你，你的身體真的是用無數海洋生命的鮮血染紅的？」白筱詫異而驚恐地問道，又閉上眼睛連連搖頭，「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我還吞噬過一朵白蓮，像你一樣的白蓮，所以我能變成紅蓮，被這黑海裡所有的生物尊稱為聖曌。說來真可笑，女媧看到人間苦難重重，便從天池摘下數朵白蓮撒向人間，說什麼普度眾生。我在黑海裡嗜血殺戮無數，她當然也看到了，便朝這海裡拋下一朵白蓮，說能拯救我邪惡的靈魂，她根本就忘記了，我比常人輕21克，我沒有靈魂，天生是妖。」聖曌對女媧充滿了不屑與仇恨，彎起嘴角，露出詭秘的笑容。
「對了，你剛才說我殘忍，殘忍是什麼？」聖曌問道。
「如果你有了靈魂，就知道殘忍是什麼了。」白筱看著眼前美豔絕倫又恐怖無比的聖曌，淡淡地答道。
「我找你來，正是為此事。聽說在你們人間，白蓮能拯救靈魂。只可惜，當初那朵白蓮剛落入黑海便被我吞噬掉了。餘下的白蓮，在人間漂泊萬年，死的死，僵的僵，我聽說修佛得道的只有你。你去給我到人間搜集些靈魂，我倒是要看看，靈魂到底是怎樣的。我還聽說靈魂不滅，心想雖然我幾乎與天地同壽，但若沒這不滅的靈魂，不知哪天就會消亡。只有你能幫我。」聖曌拉著白筱的手說道，語氣倒是誠懇。
白筱未應允，想起已成雪人的朱允炆，心裡亂得很。
像是猜到了白筱的心思，聖曌大聲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搜集到我需要的靈魂，這個什麼建文帝，朱允炆，人中龍，我自然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我是萬年妖，皇帝我見得多了！他不過是個廢物而已，我要的是靈魂。子午白蓮。」聖曌摸了摸巖壁，透明的巖壁瞬間如同被拉上帘子，重新變成紅色，房間內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我要如何幫你搜集靈魂？」白筱眼睜睜地看著朱允炆消失在眼前，焦急地問道，又補充道，「你若要我嗜血殺人搜集靈魂，我寧可一死！」
「你若嗜血殺人，和我又有什麼區別呢？來，我給你看一幅圖。」聖曌牽著白蓮的手，將她領到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也是粉紅色，裡面掛著一幅捲軸，打開來，圖上分別畫有幾樣物件。
一鵲橋，一寶劍，一圓瓶，一獸頭，一長蕭，一玉勺……
「那個人間的皇帝朱棣翻遍了世界正在找朱允炆呢。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他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你和朱允炆的。朱棣聽說你們乘船出海後，便派了一個叫鄭和的大臣率領船隊出海去尋你們。這是一個海妖剛剛稟告給我的，這幅捲軸也是它進貢給我的，說是從鄭和的船上盜來的。當時捲軸用一髮絲系住，上面刻有八個字：靈魂不滅，終能復活。想必這捲軸中所畫物品皆有靈魂，你既能拯救靈魂，定能喚醒靈魂，你就將這圖中物件的靈魂帶回來給我瞧瞧。憑什麼這些勞什子物件都有靈魂，我卻沒有？」聖曌細數著捲軸的來歷，想起女媧對自己的粗心大意，心中的怨氣又升騰起。
白筱接過捲軸，一一看過，沉吟道：「既然你不是要我去殺人，我可以試試。只是，人若靈魂不滅，得千年方可印證，我要等到千年之後才可以替你尋回這些物件的靈魂。可朱允炆，千年之後才能復活嗎？……」白筱為難地說道。
「這有何難？不要忘了我已經在這世界上活了太久了。」聖曌將白筱領到紅蓮島的正中央，這裡生長著一朵巨大的蓮蓬。聖曌指著朵朵蓮子說道：「這是一千年前的穿越隧道，這是兩千年前的穿越隧道……而這是千千年以後的穿越隧道，你儘管從這裡走出去便好。」說完，聖曌拽下一根頭髮，吹了口氣，長發瞬時變成了一朵紅蓮花，在她手心旋轉片刻，落在地上，便化成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門匾上寫著：「紅蓮旅館」。
聖曌取下那顆標記著「一千年以後」的綠色蓮子，蓮蓬上頓時呈現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一切準備完畢，聖曌將捲軸交到白筱手中，輕輕拎起她，連同那座紅蓮旅館一起，塞入到了黑洞之中。然後將蓮子重新鑲嵌在這蓮蕊中心，堵住了出口。
白筱尖叫著滑入黑洞，仿佛穿過了漫長的隧道。等到眼前重現光明時，自己已經坐在了紅蓮旅館門前，而時間定格在了公元二零一三年。
尾聲
白筱將薛克領到紅蓮旅館六樓，為他一一講述了報春圖、勝邪刃、蟠龍瓶、鎮墓獸、烏雲蕭、冷玉匙的故事，隨後說道：「這些寶物的靈魂我都已尋到，請你回去告訴聖曌，再給我點時間，餘下的寶物我也會盡力找回它們的靈魂。雖然我不知道聖曌究竟想拿這些靈魂做什麼……」白筱擔憂又無奈地說道。
薛克點點頭。
沉默片刻，白筱問：「朱允炆可還好?」
薛克抬頭看了看白筱，冷冷地說道：「你放心，他死不了。倒是你，要提防剛才在你身邊吹笛子的小姑娘，我聽那曲子怪異得緊。」薛克說完，走到窗前朝樓下望去，安笛躲在院落的一角瑟瑟發抖，手裡還抱著那根紫竹笛，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白筱淡淡道：「你多心了。勞煩你回到紅蓮島後，多多照顧朱允炆。」
「一個冰封的雪人有什麼需要照顧的。休再囉嗦，我走了！」薛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一陣海風掠過，他瞬間便消失了。
紅蓮旅館恢復到往日的平靜。
白筱走到樓下，扶起還在發抖的安笛，憐惜地說道：「嚇壞了吧？沒事了，你要不去睡一覺，好好休息一下。」
安笛點點頭，緊緊抱著紫竹笛，虛弱地走上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