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年前的今天,在天津意租界二馬路28號(今河北區民主道23號)小洋樓裡,誕生了一位影響著中國話劇史進程的男嬰。在他23歲時,他以筆名「曹禺」在《文學季刊》上發表了自己創作的話劇《雷雨》,成為中國現代戲劇裡程碑式的作品,一舉奠定了他作為中國話劇史的開拓者、奠基人之一的地位。
曹禺寫作時。萬方供圖。
關於他的生平與作品,已經不需用過多的文字去贅述,藉此曹禺誕辰110周年之際,新京報記者特別專訪他的女兒,知名編劇、劇作家萬方,從發問曹禺對於當下戲劇的影響,至女兒眼中的父親等等一系列的問題,盡力還原另一面的曹禺,也想探尋我們今天如何讀曹禺?
女兒眼中的曹禺:晚年的父親像「繁漪」
新京報:每年大概這個時候都會去「看望」曹禺先生,今年有什麼特別?
萬方:今年其實跟他說了很多事,最主要的還是跟他聊了我剛出的新書《你和我》,寫的是我爸媽的故事。我記得當時周圍沒有人,我說得很大聲,「如果你讀了,你可能對有些情節會感到不舒服,但是我相信你再仔細想一想,會覺得其實這樣寫也挺好。」
很多涉及父母的「秘密」,我當時在寫的時候會猶豫要不要寫出來,但我覺得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如果不照他們生活的樣子寫對不起他們。他應該會懂我,也會喜歡這本書。
曹禺與妻子方瑞及女兒萬方 。萬方供圖
新京報:從什麼時候起,覺得「我的爸爸跟別人的爸爸不一樣」?
萬方:我從來沒有拿他去跟別的父親比較,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實際上,當我真的寫了東西,尤其在他去世之後,我慢慢成熟之後,你會發現他跟別人是一樣的,只是我把他看作一個寫作者,一個劇作家的時候,才會更多地想到他跟別人的不同。
他不同於別人的表現源自於他的真誠,這一點無論對我的寫作還是做人都有影響。儘管他是一個著名的劇作家,大夥都會捧著他,但他心底裡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這一點深深影響到了我,實際上對創作也是非常有好處的。這是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一種非常可貴的品質。
新京報:新書中了解到,他曾多次寫信鼓勵你寫作,他期許你成為劇作家嗎?
萬方:他其實最希望我們能搞科學,畢竟文學在那個時代被批判成「大毒草」。我16歲插隊,後來去當兵,當科學家肯定不可能了,所以他希望我既然選擇寫作,就好好幹。他從來不是希望我能揚名立萬,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吃這碗飯,很單純的想法。
曹禺為女兒講故事。萬方供圖
新京報:似乎父親從來沒有正面出現過對你的批評或者建議?
萬方:是的,在我的記憶裡,他從來不會當面說我們的問題,至少對我的教育都是通過書信解決問題。在我家,遇到任何關於寫作的問題他都會說,「來咱們查字典」。我們家最多的是字典,任何一點點疑問立刻要查得一清二楚,他從來不會告訴你,「不要這樣,不要那樣。」作為父親,他讓我們能夠自由成長。
新京報:曹禺先生的母親在他出生後便去世了,似乎對他的一生影響極大?
萬方:這點深深影響到他的作品。我說他愛女人,很重要是他對母親的愛。作為一個孩子,想到母親為了自己的生命19歲就去世了,他愛的對象便消失了,他把這種愛全部注入在作品裡所有的女性形象中,這個很重要。
他對女人有著最深處的愛,可憐她們,憐惜她們,同時他的性格又是一個憐香惜玉式的男人,尤其他寫《北京人》裡的愫方,我認為是他所有作品裡最愛的人物。
新京報:在「苦悶」的背後,曹禺先生是什麼樣的?
萬方:苦悶從「文革」開始,從他整個人再寫不出東西來。晚年他確實可以說是以苦悶與痛苦為主,但他表面上並不是這樣,他依然保持固有的真誠,骨子裡的真誠是他的生命所在,也是他的本色。
新京報:你曾寫道「繁漪」是父親的化身。
萬方:晚年的曹禺就像「繁漪」被困在周家,由於她渴望生命,渴望自由,但她不得不向命運低頭,這種狀態特別像他。所謂後來我想到「雌雄同體」,其實也是我這次寫書時才忽然意識到的,他身上對於女性的理解甚至超過很多女性,在他的內心既是女人又是男人。
新京報:父親停留在你記憶裡最深的瞬間是什麼時候?
萬方:肯定是老年,我最熟悉的是他老年。我的回憶中最清晰的就是在北京醫院,他坐在沙發上,我一進病房,他看見我,一扭頭眼睛一亮,「小方子,你來了!」他把手伸出來讓我走到前面,攥住他的手,他就會親親我的手背。我便很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
老年在讀《紅樓夢》的曹禺。萬方供圖
這個時代我們為什麼還要看曹禺?
新京報:自1934年發表首部作品《雷雨》,你覺得76年來他的作品一直存在著普世價值嗎?
萬方:曹禺的作品一直蘊含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他吃透了戲劇的精髓。首先他作品的藝術性非常高級,如同有些戲劇作品可以歷經數百年被大家所接受,關鍵還在於作品的藝術高度與生命力是經久不衰的。曹禺寫的是人性,人性不分新舊,可能有些東西隨著時代、隨著生活環境、隨著人們看待生活的眼光會發生變化,但人類在共同生活的境遇下,很多東西是永遠不變的。
其次,曹禺作品最有價值的一點就是,他的作品像一塊磁鐵一樣能夠吸引觀眾走進劇場。從有戲劇到今天,我們在搞戲劇創作的人,當他們真正掌握了戲劇的矛盾,衝突,結構,語言,懸念等這些因素的力量,才使得像《雷雨》這樣的作品可以上演將近80年,甚至我相信他能演到上百年。
新京報:田本相先生曾評價曹禺作品的「當下性」即是「反封建主義」,如果這麼多年後我們還在繼續看曹禺的作品,你認為他作品中有哪些特質是仍然具有當下性的?
萬方:如果作為個體,甚至在今天去理解他的作品,比如像《雷雨》中繁漪這個人物,實際上最重要的是,她不甘於社會把她放在那樣的位置上,她不接受,她要反抗,她嚮往自由。其實對於自由的渴望要高於所謂「反封建」的意義,這是我爸爸作品的靈魂。只是因為他是生活在那個社會的人,那樣的壓迫是作為一個創作者時刻能感受到的,所以他要去把「反封建」這種憤懣表達出來。
在舞臺上的青年曹禺。萬方供圖
新京報:曹禺的作品一直在不斷改編上演,你如何看待這些作品在各個時期的變化?
萬方:我爸很開放,不同的人,不同的導演,不同年代的人,不同年齡的人,他們對於曹禺的作品都應該有自己的想法,猶如他也一直給予我在創作上的開放自由。其實他到老年,越寫不出來的時候,越能體會到自由創作是多麼可貴。
談到改編的態度,我覺得其實不同藝術形式永遠無法用同一標準去衡量,如果改編經典,你必須有一種「是它,而又不是它的感覺」。不是它,幹嗎要改編,自己新寫一部作品就可以,但要完全是它,又何必改編,照著演不就行了。
新京報:你覺得曹禺的作品有他獨有的一種戲劇美學嗎?
萬方:戲劇美學應該說跟創作者無關,所謂戲劇美學,應該是評論家和研究者的事情。無論編劇還是作家,所有的思考都是蘊含在情感之中的,只要有了情感才能有戲劇。
我也是一個編劇,評價戲劇和創作戲劇完全是兩類學問。創作戲劇需要的是悟性、靈感、創造力。我爸也說過,「你們問我《雷雨》是怎麼來的?繁漪是從哪來的?肯定生活中有,張家太太,李家少奶奶,但現在讓我說怎麼寫出的《雷雨》,我說不出來。」他真是說出了寫作的真諦,你真的在寫的時候,心裡應該有一處是很明亮的地方,但同時你又是混沌的。因為我們的生活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要寫真實的生活,就要擁有一顆真誠的心去寫生活中的真相、人性。人性絕對不像心理學研究那樣把事實排列得明明白白,都是混沌的。
工作中的曹禺。萬方供圖
創作《雷雨後》:站在父親肩膀上的創作
新京報:改編《雷雨》創作《雷雨後》並在今年公演,是出於什麼想法?
萬方:想改編《雷雨》實際上是在某一瞬間突然產生的。我看過《雷雨》不同劇種的改編,我曾甚至一度認為,絕對的尊重原著、原汁原味才是最好的,因為我相信,既然它是經典演了那麼多年,至少在作者心目中它是最完美的。但後來我不斷看到國外有了那麼多的好戲,包括對契訶夫、莎士比亞、易卜生的作品,國外都做了完全不同的舞臺呈現,我的戲劇觀念在發生深刻的轉變。既然那麼多人都想改編《雷雨》,我作為一名編劇為什麼不試試?尤其對於比較成熟的編劇來說這是一個誘惑,改編《雷雨》過程中其實需要很多技巧,怎麼來運用這些技巧,對於我而言是很有誘惑力的。
新京報:在《雷雨後》裡,你也巧妙的將《雷雨》部分橋段融合了進來。
萬方:實際上我在創作改編的時候,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寫《雷雨》之後的續集,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改編《雷雨》肯定是要讓即便沒有看過《雷雨》的觀眾,也能知道《雷雨》裡發生了什麼,這是我的一個初衷和我要達到的目的。
新京報:其實這是一次站在父親肩膀上的創作。
萬方:當然是站在他肩膀上。但改編他的《雷雨》讓我覺得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事。作為編劇真正的寫作,首先你得覺得有趣,改編《雷雨》就是這樣的感受。
新京報:會對12月上演的連臺戲《雷雨》和《雷雨後》有何期待嗎?
萬方:現在我沒法說,因為我不知道法國導演的《雷雨》和《雷雨後》是什麼樣子,但不管什麼樣子,我認為都應該是好的,因為《雷雨》已經演了近80年,現在由一位外國導演來執導,又是一位很有經驗的導演,他一定會關注到排出的這齣戲是為了給中國觀眾看的,我希望他是這麼思考的。
曹禺與萬方。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最後我很好奇地想問,你覺得現在我們紀念曹禺先生最好的方式是什麼?
萬方:對於只是聽說過曹禺名字的人,看到有他的戲在上演,能買張票進去看看,我覺得爸爸肯定會特別高興。他就是為觀眾寫作的劇作家,他寫的東西能夠有人看,這是他最高興的事兒,看似是比較容易做到的事情,但這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對於了解他的人,要從他的作品和他的身上感受一種真誠的力量。尤其對於了解他的作品,了解他的生平的人而言,無論演員,編劇與演員都可能通過他的作品,找到一條通往如何真誠創作的路。
新京報記者 劉臻
編輯 田偲妮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