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身邊沒有混藝術圈的朋友,你大概也對不久前上海熱熱鬧鬧的藝術周有所耳聞,甚至可能靠著刷朋友圈完成了一次「雲看展」。
在這一次的兩大展覽西岸藝博會和ART021上,網紅密度已達每平米五隻腳,他們在有限的空間裡留下一張張看展倩影,為集滿九宮格朋友圈素材使出全力。在如此高漲的拍照熱情下,任何一個適合擺拍的藝術角落都很難成為漏網之魚。
「看展五分鐘,拍照兩小時」——如果你也有過在一件作品前(翻著白眼)等待網紅拍完照才能認真欣賞的經歷,就知道這句話完全沒有使用任何誇張的修辭手法。
不必取閱展覽手冊,直奔熱門打卡點,「咔咔咔」,擺幾個pose換幾個表情,修圖,發送朋友圈。大功告成,從進館到出館都不用半小時。
至於藝術家是誰?展覽主題是什麼?剛忙著拍照,沒注意。
他們對藝術家名字和展覽主題最熟悉的時刻,發生在撰寫朋友圈文案的時候,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核對,拼錯了就丟人了。
可仔細看,這配圖怎麼9張有5張都是他/她自己的照片呀?
——這是大多數網紅們打卡展覽的routine。即便你從來沒有在展覽擺拍過,社交平臺上形形色色的展覽打卡攻略也能讓你多少摸到網紅們拍照的一些門路。
比如絕對不看鏡頭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風、宛如檢查美術館燈泡的「仰頭冥想」風、各種誇張動作的「瑜伽舞蹈健身」風、人只佔照片十分之一的「高級性冷淡」風、以及最為原教旨主義的「假裝認真看展」風——言外之意是:雖然我是來拍照的,但也有認真接受藝術薰陶哦。
在小紅書上,不僅有展覽的拍照打卡點一覽,還附有詳細的妝容、穿搭建議:
比如teamLab這種光影酷炫的展就儘量穿純色,讓花朵的圖案包圍整個身體;但是像光線昏暗的展覽,就要穿著反光材質的衣服,妝容以drama的歐美妝為佳。
不過在三次元現實世界中,網紅展擺拍這件事並沒有社交媒體上展現得那麼歲月靜好。為了拍到一張好看的照片,時髦男孩女孩們付出的努力令聞者落淚,聽者傷心。畢竟普通人不過是安靜如雞地看完了一個展覽,而網紅們從出發前到結束後的每一個時刻都不能鬆懈,兢兢業業完成拍攝任務。
性冷淡風外牆也是絕佳擺拍地點
某畫廊工作人員ABC就見識過網紅擺拍到底有多野,她和我們分享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藝術家在我們畫廊辦展,他的作品主要是以玻璃為介質的,很容易沾到灰塵,所以我們在畫廊門口貼了告示『禁止觸摸』,並在作品前面加裝了防護欄。當時來了一個網紅跨進防護欄去拍照,把頭伸到作品裡,還用手捧著那件作品,把指紋都留在了藝術品上。因為她的行為真的太誇張了,所以我當時就很禮貌地請她出去。但她立即點開大眾點評的網頁質問說,為什麼別人都能這樣拍而她不可以?我就耐心解釋說,這些不文明的拍照行為也是不對的,並且我已經提醒過他們了。但是她沒有理睬,還揚言要投訴我。鬧到後來,我們同事也出面了,看了監控,這位網紅的拍照舉止的確過於大膽,所以同事就說了她幾句,結果她直接就哭了。我們也沒辦法了,就不再說什麼。沒想到,她回到展廳,含著淚繼續把照片拍完了——我真的非常敬佩她。」但是這類誇張的事件在ABC的從業經歷中不是個例,她告訴我們,曾經還有網紅拖著一大箱行李的衣服來拍照,在遭到館方拒絕後,直接在大眾點評上給了該畫廊差評。
另一位藝術界從業者花仔也和我們分享了她的見聞,「在某個展覽上,藝術家設置了一個和展覽作品相呼應的部分,有許多圓形燈泡垂下來的設計。當時我看到有人為了在照片背景中營造燈光搖曳的感覺,把燈泡當作鐘擺一樣,一個個推動。」這讓她挺無語的,「一方面,很容易把這個作品弄碎。另一方面,也很容易砸到附近其他觀眾。」
所謂「網紅展」,大多指出片率高、並能在社交媒體上迅速二次傳播,引來更多人打卡的展覽。
無論是國內外,談到網紅展的發展,就繞不開社交媒體。像teamLab的「花舞森林」這種現象級的網紅展,哪怕你沒有親臨現場,一定也在社交媒體上完成了在線看展;而像油罐美術館、PSA、木木美術館等等網紅展館,想必你也非常熟悉了。
木木美術館「錫人的心臟」
對於一場展覽或一家展館而言,如何才能成為網紅?一個重要的指標是,「值不值得為它發一條朋友圈」。任何一個有潛力成為網紅的展都是 Instagrammable 的,或許在國內的語境下,這個詞應該換成 Redbookable ——即能夠為用戶提供能輕易獲得點讚的圖片。
那麼為什麼去網紅展拍照,會成為一種當下最時髦的生活方式?
答案顯而易見,比起認真讀一本書、用心看一部電影所耗費的腦力,在一場展覽「咔嚓」按下一張好看的照片顯然容易得多,高效得多。
「高級感」這個詞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經歷了一輪萬金油般的過度使用後,已經由盛而衰,但是對於高級感的追逐,卻從未從熱衷於展現自我的年輕人心中離開。
但實際上「網紅展」是一個很籠統的稱呼,其中涉及的概念非常複雜。在可以被稱為「網紅展」的展覽中,既有純商業展覽,也有正兒八經的藝術展。
比如你一定在朋友圈刷到過的美國藝術家James Turrell,他一直致力於利用光線進行創作,在美術館的空間裡構建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感官世界,他的作品也因為出片效果高級而站在了朋友圈——這一遙遠東方社交媒體的鄙視鏈上層。
再比如去年大火的丹尼爾·阿爾軒的《現在·在現》,又或是你更熟悉一些的草間彌生、伊夫·克萊因……他們都是真正的藝術家,只是因為作品本身適合拍照而使得展覽躋身網紅之列。
不同的藝術家對於展覽打卡的態度不盡相同。
「有的藝術家是非常鼓勵互動的,甚至會把拍照這個動作構思在創作裡面的,」花仔提到,近年藝博會的時候有很多帶鏡子的作品,就是把觀眾的拍攝也納入了其中;ABC也在採訪中和我們提起了之前在外灘美術館進行的菲利克斯·岡薩雷斯·託雷斯的展覽,「藝術家鼓勵大家去拿他放在展廳裡的東西並帶回家,這是藝術家自己的理念,是在純粹的藝術範圍內考慮這個事情。」
「但也有藝術家會覺得自己的作品跟觀眾拍照沒有任何關係。」花仔說。
而另一類網紅展,則是純商業的展覽,比如出現在各大商場裡,靠收取門票來營利的網紅展。這一類展覽從誕生之初就是奔著成為網紅而來的,在展覽現場的一切,都是為拍照而服務的。
2016年,快閃展覽冰淇淋博物館在美國創辦,熱門異常,曾創下5天內門票一搶而空、20萬人進入等待名單的紀錄。即便門票價格高達38美元(約270元人民幣),卻依然一票難求。
2020年,冰淇淋博物館又宣布將在紐約重開。看看那些在這裡打卡的照片你就能明白為什麼紅了四年,冰淇淋博物館依舊人氣爆棚——實在是太出片了。
冰淇淋博物館,館內 VS 館外
而在國內,早在幾年前就有3D視覺展引起打卡熱潮。幾年後的現在,類似不可思議解壓館、孤獨的泡麵、失戀博物館、棉花糖與白日夢等實際上並無多少內涵的展覽,依然能夠在朋友圈刷屏。
失戀博物館
雖然泡麵真是人間美味,但是這個「孤獨的泡麵」展是怎麼回事?
除了以上兩類網紅展,近幾年還有第三類「網紅展」大行其道,即山寨展覽。
從2018年四月起,深圳、廣州、武漢、上海等各個城市都出現了草間彌生和村上隆的虛假展覽,展覽中展出的也是粗製濫造的贗品。
蘭登國際的大型裝置雨屋自2012年誕生起便聲名大噪,各地都出現了山寨「雨屋」,打著倫敦巴比肯、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裡那個著名的裝置藝術名義進行欺詐宣傳。
在和幾位藝術工作者的對談中,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網紅打卡拍照」這件事情上,美術館們並非都一致站在反對的戰線,相反地,一些美術館甚至會鼓勵網紅們打卡。
一位藝術從業人員小白告訴我們,他此前供職的一家藝術機構為了吸引人流打卡而做了許多舉措,比如特別設計一些拍照打卡點,也會做kol的專場展覽,辦一些年輕人的party,「對於私人美術館來說,盈利還是很重要的,要保證它之後能繼續活下去。」小白說。
今日未來館「.ZIP未來的狂想」展覽現場
他目前供職於另一家美術館,這家美術館也不排斥網紅打卡行為,但卻是出於另一層原因。
「中國人對於美術館的熱情普遍沒有那麼高,上海當然還好一些,通過打卡的傳播,能吸引更多的人走進美術館,不管他對展覽懂10%也好,50%也好,至少知道了有美術館這樣一個空間。 」小白說,他提到自己所在的美術館正在考慮開通官方小紅書帳號,以更接地氣的方式向年輕一代宣傳藝術展,也許還會使用時下流行的話術。
對於大型美術館而言,「藝術的公共性」始終是難以迴避的話題。
幾個月前,關於紅磚美術館沒收學生速寫本的事情就曾引起討論,扣下速寫本的工作人員認為,觀眾帶速寫本進去,會讓別人以為美術館裡可以寫生,觀感很不好。
而後紅磚美術館官方發布通告稱,「寫生活動是需提前三個工作日進行電話預約,並且在美術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進行」。
紅磚美術館
對此,小白反問我們,「美術館既然是一個公共的空間,為什麼別人不能進去拍照或寫生?——當然前提是你得遵守美術館相關規定以及觀展禮儀。」
「美術館到底是誰的?不能因為我們可能對於網紅有一些刻板印象,就把他們全部拒之於門外。美術館是對所有人開放的。」
相對而言,美術館也擁有較為完善的安保系統與運營體系,可以最大程度上杜絕網紅觸摸展品的行為。
但也有對於「網紅拍照」持絕對反對意見的。
「我們是不需要流量的,」ABC很直接地告訴我們,「再說了,網紅引來的流量是和他物以類聚的人,那些我們不會歡迎的打卡愛好者,這不是我們需要的流量。」
她目前供職於一家商業畫廊,展覽的日常運營相對公立美術館而言沒有那麼完善,因此出於對網紅拍照會損害藝術品的擔憂,她對網紅打卡這件事表現出極度的反感。
當網紅們作出一些過火的拍照行為時,ABC都會上前勸阻,但常常會碰壁。「他們覺得自己是顧客,把我們當成服務員,要為他們服務,」ABC說,「大多數人的態度是,『我摸一下又怎麼了』,也有些網紅態度蠻好的,你第一次提醒,他可能說不好意思,下次注意,但過了10分鐘再去看,他還是在摸,提醒了也沒有用。」
不過在一件事情上,公共美術館和商業畫廊卻達成了一致:禁止商業拍攝。
在此之前,美術館和畫廊是淘寶店主們拍攝賣家秀的絕佳選擇。
帶上攝影師,在場館廁所換衣服,只需要花上小几百的門票錢,就能從開館拍到閉館,把一季新款一次性拍完,十分划算。
但對於藝術家來說,這侵犯了作品的商業權益;而對其他看展觀眾而言,網紅們一套套衣服換著拍,也會影響到他人的觀展體驗。
「現在看到拖箱子來疑似是拍淘寶的,我們就會勸退。」美術館工作人員bobo告訴我們。
美術館對於「網紅拍照」的態度,也向策展人和藝術家提出了新的命題:要不要在創作時,納入一些更容易傳播的視覺元素?要不要在策展時,設置一兩個適合拍照的打卡點?要不要在考慮藝術性的同時,也平衡一下大眾的接受程度?
這樣的問題,每個搞藝術的心裡都有自己的答案。
正如藝術從業者所說,「網紅拍照」或許是能最快吸引年輕人走進美術館的方式,只是吸引過來後,接下來的藝術教育如何完成,才是真正亟待思考的問題。
否則,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還會不斷上演。 筆者就曾在某藝術展現場,見到有人在藝術家的生平介紹板前擺拍不已。
在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的《憶所》展上還鬧出過更大的笑話。
展覽現場,在星星點點的燈光中,天花板上垂下一張張在二戰中去世的猶太人遺像,藝術家希望通過這件展品來探討「死亡」和「人類境況」的話題。
然而沒有仔細閱讀展品說明的人,把這當作了美輪美奐的背景板,擺起了pose,和六老師的靈堂賣片異曲同工,他們實力演繹了什麼是「墳頭擺拍」。
採訪 & 撰文:醺子
部分圖片來自視覺中國及東方ic
其餘來自美術館官方微博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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