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擺渡人》的時候它是一篇萬字左右的文章，它是張嘉佳睡前故事裡的一篇。它不煽情，沒有死別，也沒有大慟，但卻是很多人的心頭好。這些人裡，也包括了王家衛。
王家衛和張嘉佳的組合，初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細想，卻發現其實有跡可循。喜歡王家衛電影的人喜歡的是什麼呢？他的電影鬆散，朦朧，講究情緒。他不遵循電影製作的劇本原則，開端高潮結尾似乎一個都沒有。他的電影以靜制動，甚至很多時候是反戲劇化的。在眾多功成名就的導演裡，他的個人風格顯得鮮明而特別。
喜歡王家衛電影的人，喜歡的通常可能是這個電影裡的某個人物，是一場沒有來由的相遇，猝不及防的分開，又或許僅僅只是一種詩意的感受。看他的電影有這樣一個通病，時間一久，你會不記得這部片子究竟講了什麼，但你一定會記得它傳遞出了一種怎樣的情感基調。你會對打動你的那一兩個場景無法釋懷，而裡頭觸動你的臺詞「金句」會讓你始終難以忘記。它甚至會左右你日後的行為，影響你對事件的判定。
而張嘉佳呢？作為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他也是作家裡很特別的一位。他的睡前故事打破了傳統小說幾近白描之能事的表現形式，以純粹的人物，克制的情緒，跳躍式的劇情展現以及巧妙的留白來打動讀者。那些愛的純粹忘我的人物，那些略帶戲謔又飽含情誼的「金句」，或許也曾是你迷茫時刻的靈光一閃，帶你踉蹌上岸。
《東邪西毒》裡歐陽鋒對著漫天黃沙說，「也許每個人都要經過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可能翻過去山後面沒什麼特別，回頭看才發現這面更好，只是有些事情再也無法回頭。」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裡，荔枝站在稻城的邊緣終於發現，「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一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淹沒。所以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可是只能往前走。」
《重慶森林》裡梁朝偉拎著一塊毛巾，它溼漉漉的在掛水，「不知道是不是我忘了關水龍頭，還是房子越來越有感情。我一直以為它是最堅強的，沒想到它哭的最厲害。一個人哭你只需要給他一包紙巾，可是一個房子哭，你可要做多很多功夫。」
《暴走蘿莉的傳說》裡阿梅看著何木子製造的一片狼藉，像是在自我鼓勵：「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縫縫補起來，因為她住在裡面，會淋到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保護神，不放心自己，才把自己託付給你。」
《一代宗師》裡宮二和葉問的眼前擺著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宮二幽幽開口說話: 「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我心裡有過你。不怕說出來，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擺渡人》裡小玉望著馬力，而馬力望著他的前妻，小玉伸手抱了抱馬力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呆在你腳邊。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一個擺渡人。」
瞧，如果說王家衛是詩歌型的導演，那麼張嘉佳便是詩歌型的作家了。而如今，《擺渡人》讓兩位「詩人」相遇了。那麼由王家衛監製，張嘉佳導演《擺渡人》會是一首撩人的現代詩嗎？
並不是的，它超乎意料，是一部喜劇電影。
每一位創作者，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抑或是繪畫，都會有一個普遍的悲劇主義情結。這種悲劇主義情結通常會表現在你的第一部作品裡。王家衛的第一部成熟電影《旺角卡門》，阿華和阿友沒有擺脫黑幫陰影，雙雙命喪槍口；而張嘉佳用睡前故事中《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這個故事來命名整本書，也看得出他內心裡對於茅十八與荔枝這個悲傷愛情的偏愛。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比起喜劇來，總是更熱愛於悲劇。那些以死亡，以分離，以遺憾來結尾的悲劇故事，因為和我們的普通生活相差極大，往往能讓我們深陷其中。痛苦和悲傷總被認為是比快樂更高階的情感模式。
但，漸漸的這樣的認知會隨著我們的成長而發生改變。如果你站在一面鏡子前，你在它面前大哭然後大笑，最終定格在鏡子裡的面部表情幾乎是一致的。大哭和大笑最後趨於相同。接著你就會發現，在這個世界生活的越久，看得越多，就越會明白悲劇與喜劇是沒有高低之分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悲劇和喜劇其實是一體的。
三年的時間，從萬字的故事到70萬字的劇本，再到120分鐘的影片。我很期待這部被稱為賀歲電影的《擺渡人》。我期待原本這個充滿遺憾，充滿犧牲，充滿愛而不得的故事蛻變成喜劇的樣子；我期待王家衛和張嘉佳這兩位「詩人」，以閱盡千帆的大歡喜之姿投身進去，捧出的卻是內斂而熾熱的心；我期待在這樣的一個喜劇電影裡，透過荒誕看見真情。
很多人都喜歡《一代宗師》裡宮二對葉問說的那句：「葉先生，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而我最喜歡宮二在雪地中一身長衫，拈花武動，她望著滿天飛雪說：「從此我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事。」
還有很多人都喜歡《擺渡人》裡小玉的那句「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一個擺渡人。」
但我最喜歡的卻是小玉終於在深圳有了自己的生活，陳末問她是否在馬力為大家畫的作品裡找到她。小玉說「別人的畫，怎麼可能找到自己。」
是的，我們所有人都會是溺水者，也都會是擺渡人。我們在這漫長的淌水裡，或笑或哭。經歷悲喜，也終將上岸。
是的，所有的擺渡人都將喜劇收場。或許這是導演私心裡對於世界的溫柔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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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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