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伊姐(周桂伊) 小星
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紀錄片了,更別說是在大銀幕上。前幾天,收到邀請參加了《城市夢》媒體場的提前觀影。
不誇張地說,這是我今年看過最精彩動人的紀錄電影。
為什麼說它「精彩」?
在很多人看來,「紀錄片」三個字,是枯燥乏味的。因為它只是記錄,記錄真實,也因此它往往平鋪直敘,沒有太多起伏波折,也缺少吸引力。
但《城市夢》不是,同樣是記錄,但它記錄的主體本身就充滿了強烈的對抗——城管隊與「釘子戶」之間的拉扯和抗爭,更何況這裡提到的「釘子戶」還不是一般的「釘子戶」,他們被稱作是「武漢最牛佔道戶」。
他們?
沒錯,這個傳說中的「武漢地攤王」,準確來講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
(年邁的王天成,因為身體不好,需要常年服藥)
20多年前,王天成帶著家人從河南老家來到武漢。最開始,他只是在市區熱鬧的魯磨路人行道上找了一個舊電話亭賣雜誌,慢慢地,他們以「電話亭」為據點,賣起生活雜貨,還在旁邊拓展了一個簡陋的水果攤,佔道賣水果。
但隨著城市發展,魯磨路按規劃要打造成「珠寶一條街」,需要徹底清理沿街攤販。
於是,王天成一家和城管中隊的矛盾開始升級,一場「生存保衛戰」就此展開,這場戰役,一打就是14年。
(每天王天成和愛人把東西從電話亭搬出來,賣著各種生活雜物,而兒子和兒媳在隔壁賣著水果)
城管與小販之間的矛盾,在生活裡司空見慣,但是因為王天成特殊的家庭情況,《城市夢》裡呈現出來的「官民衝突」,顯得格外激烈。
因為,王天成個性極強,倔犟易怒,說好聽點,他是充滿了底層生存的智慧,說難聽點,他是中國一類老百姓的濃縮:極度擅長耍賴、賣慘、表演型人格。
王天成爺爺,活著,自己就是一整臺戲。
在影片開頭,鏡頭對準這位正在路邊擺攤賣貨的大爺王天成,前一秒,他笑嘻嘻地跟城管們開著玩笑,誰想到,後一秒突然變臉,對城管們破口大罵,罵得歇斯底裡,激動起來還揪著對方的領子……
越往後看,就會發現開頭處王大爺的這些舉動,就是他日常對待城管們的態度,他一直在肆無忌憚地挑釁——
城管局剛送來的拆除告知書,王大爺看都沒看,當著面就直接撕個粉碎;
罵著髒話「你就是個蒼蠅」,砸壞城管用來測量佔道面積的尺子,piapia朝城管臉上甩耳光時絲毫不帶猶豫的;
每次城管們有點什麼行動,他就死追著不放,把衣服脫了,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勢,他暴脾氣一上來幾個人都拉不住他;
沒錯,這是一個佔道經營的小商販,不知道的,以為這是哪家僱來追債的刺頭。
相比之下,城管反而弱勢起來,他們對待王大爺的對抗策略是「文武兼施」的。
有時候,城管隊員故意趁他不在時來執法,但只要他一收到消息立馬從出租屋衝過來,還經常追到城管局去「理論」,一說就是2、3個小時;
有時候,他和兒子配合,兒子說:「老頭腦梗犯了,你們也有責任」,王大爺一句話不說光膀子躺在人行道上,城管也束手無策;
他還會坐到大馬路上去,把遭遇寫成大字報喊冤,這時候,不僅城管要來維穩,交通部門的兄弟們也要被驚動;
他還想過尋死,想以「死亡」喚起更多人的關注,用大眾的壓力壓制城管的執法……
別看王天成大爺這樣,但他可不是無知的農民,對法律有一定的認知。
他翻閱憲法,從中找到相關的法律條例一一抄錄下來,一邊跟著城管隊伍,一邊大聲朗讀……
這種尖銳的衝突、個性的人物讓影片全程都緊緊地吸引著觀眾,雖然是紀錄片,但全程看完,可以說毫無疲勞之感。
這讓我在觀影時,常常會覺得這應該是出自某位編劇筆下的精彩故事,但「紀錄片」三個字又一再強調著:
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你所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真實發生的,不加修飾。
但王天成大爺,就是地道的惡霸嗎?
不,在周圍人的眼裡,其實王大爺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相反,他和愛人總是笑呵呵的。
二十年多前,全家的經濟支柱 兒子王兆陽在工傷事故中失去右手:「300多噸的液壓機落下,咔一下手沒了,」工廠判定是操作失誤,一分錢也沒給,最後社保賠了兩萬八,而這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家人生活。
沒辦法,一家人只能來武漢謀生路,那個時候,孫女萍萍還在襁褓中……
他家的生活難不難?非常難。
奮鬥多年仍舊住在又破又小的出租屋裡,屋子裡還堆滿了出售的雜物,王兆陽為了看貨,夜裡都睡在攤位街邊裝水果的貨車裡;王大爺老兩口年邁體弱,常年看病吃藥,而孩子又正在上學,平時連肉都不太捨得吃……
為什麼不回老家呢?
不是不想回,更準確地說是回不去了,在農村沒有田地,房子也破得隨時會塌……
就像王兆陽自己說的:「但凡有選擇,誰還會跑來受氣呢?」
這個不到30平米的小街攤,就是他們一家人的謀生之所。
對於從河南農村來到武漢謀生的王天成一家而言,他們沒有奢望,兒媳說,我們永遠知道窮人和富人是兩種人,他們的「城市夢」只是努力留下來,希望孫女在這裡成家立業,成為真正的「城裡人」。
在這個層面,以家人的角度看去,王天成就像永遠會跳起來護著一家小雞的老公雞,70多歲不能懈怠,有他的堅定,有他的勇敢,有他的感人。
這就是《城市夢》動人的地方,雖然充滿了激烈的衝突,但它客觀、辯證、真誠、溫情,因為非常動人。
只有小商販的《城市夢》艱難嗎?不,《城市夢》意外地告訴我們,那些執法人員,基層公務員,他們的城市夢,也並不輕鬆。
其實,「城市夢」還有另外一層含義:是作為「管理者」的一方,城管們要維護城市秩序,用洪山區城管局二中隊隊長胡毅峰常嘀咕的那句話來說就是:「城市要發展,武漢要當大城市。」
為了儘可能客觀、全面、多角度地呈現整件事情,《城市夢》讓拍攝團隊兵分兩路,分別跟拍王天成一家,和洪山區城管局二中隊,出品人戴年文說:「拍攝期間,兩組攝影互相不通報情況,也不會過問另一隊的創作。」
也因此,我們很難得地有機會從「人後」了解了這群城管們——
他們一直在極力地避免衝突,有個很有意思的幾個場景是——
他們一直的態度是:「我們不懼怕他鬧事,但我們要文明」。
王大爺家的困難,他們都了解,但城市要發展,不合法的經營問題必須解決,這是他們作為執法者的職責。
他們內部多次認真地開會討論,到底該如何在不使用暴力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情,最終採用的更嚴格的手段也是幾經斟酌後才決定的。
印象特別深的一個場景是,為城管集結了大批力量,大家穿好制服,戴上頭盔抵達現場,在王大爺再一次失控一樣地對工作人員又抓又打時,為了執法的順利進行,他們用盾牌和人牆把他圍了起來。
但這一舉動,被圍觀群眾強烈批判和譴責。
在國家之下,在城市化進程之中,不管是努力在武漢紮根的王大爺一家,還是這群城管,大家好像都不是強者,在各自的角色裡,大家都有各自的無奈和難處。
就像城管局二中隊隊長胡毅峰感嘆的那句:「他們是生活的弱者,而我們是工作的弱者。」
但凡有選擇,誰又願意做傷害別人的事呢?
《城市夢》這個紀錄片,背後有一個很深的遺憾,某種意義,它是個無法完成的夢。
它拍攝於2014年,拍攝期長達一年,但那時導演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看著總共600多個小時的原片,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後期製作工作。
陳為軍,拍過很多優秀的紀錄片。他拍攝的愛滋病題材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是中國紀錄片走入世界的標誌;2008年,講述中國小學生班幹部選舉的紀錄片《請為我投票》,入圍當年的奧斯卡的最佳紀錄片獎;2017年上映的《生門》好評不斷。
但在合作夥伴的鼓勵下,幾度想放棄的他最終決定做下去,用了整整4年的時間,剪完全片,而這部《城市夢》也成了他將近20年的紀錄片生涯的一個句號。
生活總是充滿無奈和遺憾,就連導演陳為軍也是,好不容易作品即將上映,但因為身體原因,他卻無法參加任何一場國內的首映。
但是生活裡不止悲情,正如藏在《城市夢》裡那些來自生活的細碎的美好和希望一樣。
雖然城管們不得不嚴格執法,但是他們仍舊心系王大爺一家,幫他們重新尋找合適的地址,重建謀生之所;
在感受到對方的真誠和善意之後,王大爺一家也解除了防禦機制,還是真心換真心地溝通,故事的結尾沒有一地雞毛,也沒有嘆息,雙方協商解決了這件事,達成了雙贏;
孫女萍萍,生活在底層的家庭裡,給她的鏡頭也不算多,但她並沒有過分受到家庭和外界的影響,自在樂觀地成長著,她聰明又努力,成績經常拿到第一名。
作為外來人口,她沒有絲毫的自卑,而是積極地融入著這個從小陪她一起生長的城市。
她開心地和父母分享著在遊樂園感受到的一切
雖然影片前邊充滿了衝突,讓我們看盡了生活的悲涼,但是所有的一切,最終都被一個笑容治癒,是王天成看到新鋪面時的笑容,是孫女萍萍臉上自信又純真的笑容……
她讓我欣慰,她是各種疲憊的現實生活裡,真正的希望和陽光。
《城市夢》在客觀記錄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情、彼此的理解、以及城市的包容。
電影在武漢首映時,王兆陽帶著女兒還去到了現場,在接受採訪時,他說,現在回想,自己一家人當年的行為確實給城市管理添了麻煩——
「但這個城市給了我們包容,給了我們生存空間,讓我們安居樂業。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天堂,我的天堂就是留在武漢的城市夢,現在我有了一個安定的家,日子過得很安逸。」
(來源:楚天都市報)
在各類大片雲集的院線來看,《城市夢》顯得那麼不起眼,但是,它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我真誠推薦給大家。
尤其在這個不平凡的2020年,我們每個人都活在緊張、衝突、失望和自身的局限裡,而《城市夢》告訴我們,在這個城市每個角落,也許有更多的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和代價,卻有著比我們小很多的欲望和期盼。
認清生活,但依然熱愛它,才是生活裡的真英雄。
知道這個城市的艱難和壓力,但依然滿懷樂觀,跟它相處,珍惜它給予的,被我們忽略的美好,才是這個城市的真正擁有者。
也許,這就是《城市夢》要告訴我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