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涯的新作《米奇去哪裡》聚焦於一個都市家庭的一天,從一個小切入點撕開當代人生活中的謊言與真相。本月底《米奇去哪裡》將在南京大學演出,觀眾將在其中看到劉天涯作品一貫的冷酷與溫情。
劉天涯是我的本科同學,她第一部被搬上舞臺的作品是她在本科三年級時創作的《謀殺歌謠》。這個劇本源於尼克·凱夫(Nick Cave)於1996年出版的同名搖滾專輯,整個作品綺麗弔詭,有著黑暗的幽默感,令人過目難忘。之後在《浮士德3》的創作過程中,她與臺灣旅法劇場人謝東寧結緣,二人婚後在臺北共同創立了盜火劇團,劉天涯也在臺北藝術大學劇本創作研究所讀書。劉天涯筆耕不輟,不斷有新作問世,且總在嘗試不同的寫作手法。同樣作為編劇,我不僅欽佩劉天涯的才華,更欽佩她的勇氣。在創作中,走熟悉的路是最保險的,「嘗試」會帶來更大的失敗風險,然而劉天涯這幾年間創作手法多樣,可見她並不屬於「安全型」的創作者,她在不斷學習並拓展自己的邊界。在經營劇團的生存壓力下,她能夠保持如此的創作狀態,實屬不易。
其新作《米奇去哪裡》便是如此。在這部作品中,劉天涯運用了大量傳統戲劇寫作技巧,以情節與衝突為本,這對她而言是一種新的嘗試。這是一部符合「三一律」的作品,情節完整而簡明:夫妻二人某天早晨發現兒子吉米行動反常,其原因可能是兒子心愛的寵物老鼠米奇不見了。夫妻只得不斷試圖解決此事,在不斷說謊與圓謊的過程中,事態一發不可收拾。
《米奇去哪裡》演出海報
圍繞著老鼠米奇,《米奇去哪裡》的夫妻二人不斷說謊、圓謊。隨著謊言升級,終於造成了嚴重的後果。該劇很像是經典的喜劇結構。然而,與那些利用誤會使謊言在被揭露的邊緣不斷滾動的戲劇不同,《米奇去哪裡》並沒有刻意構造複雜精巧的謊言迷宮,夫妻的謊言簡單而拙劣,沒有多少機巧,在謊言推進的過程中也沒有什麼險象環生之處。未出場的兒子吉米一直處於一種不正常卻穩定的狀態,自始至終沒有給夫妻造成緊迫的壓力。該劇的重點不在於謊言隨時會被戳破的緊張感。相反,編劇給這對夫妻以充裕的時間,讓他們可以從容地思考和行動。我們看著他們笑,不是笑他們圓謊的機智或誤會的荒唐,而是笑他們在構建日常謊言時那種鄭重其事的狼狽。劇本開頭,夫妻二人準備編個小謊給吉米請假便是一例。
女人 如果等一下Jamie回心轉意了怎麼辦。如果等一下他回心轉意,去了學校,發現我們竟然在他班導面前撒了一個超級大謊,他會怎麼想我們?
男人 天啊,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你竟然在想這個!
女人 以後我們要怎麼教他?我們要怎麼跟他解釋?他會不會從此不信任我們,開始學會說謊,因為是我們開的先例……
男人 這不是謊言。
不對,這是謊言,但是不是那種謊言,是另外一種。是,是善 意的……
女人 你覺得以他現在的價值觀,有辦法辨別善惡嗎?
男人 你可以解釋說,這是應急措施,你可以舉例。例如……對了,水管。
你還記得去年冬天廁所的水管爆開嗎?
女人 什麼?
男人 水管爆開。
女人 現在扯什麼水管?
男人 聽我說,原理是一樣的。
水管爆開,應該找水電工來修才能解決,就像現在,找到 Mickey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在此之前,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儘量維持正常。所以你就教Jamie,告訴班導說:他發燒了,或是扭傷了腳……不,不能說扭傷腳,裝瘸有一點難……
女人 我想好了,就說發燒。
一開始,夫妻還會為想一個請假理由而大費周章,隨著謊言升級,他們越來越無所顧忌,他們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大,姿態越來越狼狽。當極其厭惡老鼠的女人,為了消除寵物店員對他們的懷疑而克服本性,親熱地將老鼠捧在手中,那種圓謊的執著和魄力,讓人情不自禁想要為她鼓掌。謊言升級直到不可收拾,這是一種極其傳統的喜劇寫作手法。然而,劉天涯並沒有完全按照這一喜劇範式寫作。
在《米奇去哪裡》中,謊言最終導致的結果是荒誕的。從謊稱兒子發燒發展到被誤認為是鼠疫傳染源,這一發展不僅超出了生活邏輯,我們很難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甚至在戲劇邏輯中,也沒有足夠充分的鋪陳。而這一結果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整部作品雖以傳統的情節構建而出,卻不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老鼠、鼠疫都帶有明顯的象徵和寓言性。該劇的落點,也就不是謊言所帶來的結果,而是這一結果的寓意。至於寓意為何,見仁見智。因此全劇的高潮不是鼠疫爆發,警察包圍住所,而是此後夫妻的對話。面對警察的包圍,夫妻二人放棄思考應對危機的方法,轉而開始反思他們的謊言。被困室內,無可奈何,他們決定好好做一次溝通,好好說實話。夫妻說實話的段落,似乎偏離了全劇的主線情節。吉米和米奇都不再是夫妻行動的中心,劇作似乎突然轉變了焦點。甚至在外界危機逼近,夫妻爭吵不休的情況下,吉米仍然完全處於缺席的狀態。在此之前,夫妻有著明確的行動線,可這條線似乎突然斷了。我並不認為這是創作者的創作失焦,相反,作者的焦點始終非常明確。
劇中夫妻雖然全程在為兒子而奔波,但根本上並不是為兒子著想,而是害怕真相會破壞家庭關係。吉米可憐斷尾的米奇而選擇買下這隻殘疾的老鼠,父母卻為了圓謊不惜親手切掉一隻健康老鼠的尾巴。父母與孩子完全不同的行為邏輯,即使可以互相理解,也無法互相妥協。於是拋棄謊言、互相坦誠似乎是唯一通向光明的道路。然而,劉天涯在夫妻說實話的段落中對此表示了懷疑。當夫妻毫不掩飾地說出那些家長裡短的真相,夫妻並沒有走向和解,相反,這一行為成為了互相攻擊與傷害。《米奇去哪裡》指向的不僅是親子關係問題,還是更廣泛的人際問題。夫妻二人的尋鼠行動可以視為是應對家庭人際危機的反應。父母與兒子之間的關係無法通過謊言維繫,夫妻之間的關係又無法通過真相維繫。劉天涯寫出了我們在真相與謊言之間的遊移不定,不知如何對待他者的焦慮,而這種焦慮在家庭中有增無減。
這是劉天涯「家庭」雙人戲系列的第三部。「家庭」是劉天涯創作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在她的本科畢業作品《資本主義的悲劇·買四送一》中,她便聚焦於一個表面光鮮、內裡矛盾重重的家庭。之後《那邊的我們》,通過一對兄妹的成長曆程,構建了一則當代寓言。《姐妹》描寫童年陰影在多年以後的反映。在這些描寫家庭的作品中,家庭都處於尷尬的位置。角色想極力擺脫家庭對個人的傷害,然而家庭是唯一的港灣。在《買四送一》中,角色已經完全沒有溝通的可能。而《那邊的我們》《姐妹》的家庭成員雖然在對話,但無法構成真正的交流。在這些劇作中,雖也會出現人強烈的惡意,但真正使家庭地位尷尬的,是人失去了對家庭的歸屬感,即使是在相對平和的《那邊的我們》中,個人也堅守在自己的孤獨之中。在她的劇作中,由於人根本上的孤獨,因此不存在人對家庭完全的融入和認同。
雖然如此,劉天涯的劇作並沒有多少「戾氣」和「怨氣」,也不會濃墨重彩地渲染殘酷。《米奇去哪裡》中的男女只不過是普通人,觀眾笑他們的荒唐,卻也能夠理解他們。劇中那些激發矛盾的日常事件也都是我們每日面對的雞毛蒜皮,我們能夠在角色的身上看見自己。由於劇本沒有交代特別明確的社會環境背景,我們便無法將這種荒唐歸因於社會問題或者國民性。當對人自身的反思從歷史和民族中抽離出來,這種反思獲得了更大的存在空間,使得我們能夠以放鬆的心態更坦率地接受自身的荒唐。這樣直面當代人的生存狀態,又不怨天尤人的作品,在中國大陸的戲劇舞臺上並不多見。
全劇結尾,為消滅鼠患,政府挖開下水道,平日躲藏在地下的老鼠湧現街頭,女人驚異於這座城市竟有如此多的老鼠。這些在文明社會底下湧動的東西,被人厭棄,卻是吉米的最愛。吉米堅守著他的小世界,對家庭的變故始終保持沉默。父母都被帶走後,面對政府工作人員的詢問,黑暗中的吉米默不作聲,舞臺上只有一個戴著鼠耳、吹著口哨跳舞的男人。這一場面,是熟悉的劉天涯的味道。畢業多年,她仍然是那個會頭戴柳條花冠來上課的搖滾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