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古典樂中的主題變奏手法,從短小樂思發展出富麗樂章,《米奇去哪裡》起始於一出日常生活的危機,在主人公——一對中產階級夫婦的想像和行動中漸趨放大至不可收拾。這種突降於生活的「異物」,令我想起前年烏鎮戲劇節上巴西戲劇《水漬》中庭院出現的奇怪的魚,或阿爾比戲劇《山羊》中丈夫對羊發生性慾。它們撕破中產階級家庭的寧靜。
在《米奇去哪裡》中,當這對夫婦準備像往常一樣叫醒兒子Jamie,送他上學,他們發現已醒來的兒子舉動怪異,不再可以溝通。根據他們的對話,我們知道,Jamie養的寵物鼠米奇找不到了,而真實情況是,妻子因一直恐懼和嫌惡老鼠,在前晚衝動地將其扔掉。
戲劇展現的可笑性是,「危機」在一般人看來是小事一樁,而這對夫婦卻報以無比嚴肅的態度。然而他們是因為愛Jamie,重視他的反應嗎?他們除了分別進屋看了一次Jamie的狀況,就再沒有直接面對Jamie做什麼努力。他們反覆商討,做出一系列頗費周折的決定。對他們而言難於處理的,是這件事超出了他們小心呵護的秩序。
在戲劇的鋪墊中,秩序被反覆涉及。妻子是秩序的顯性執行人,她規定冰箱每個隔層放置物品的類別,如果丈夫將啤酒放錯,她會把啤酒扔掉。顯示了執行所需的簡單粗暴。妻子還會提到,親子教育課傳授的「家人要一起吃早餐」,諸如此類心理暗示般的幸福指南。丈夫的語言特點則是,把壞的可能性極而言之,如同驚悚新聞的堆砌複述。簡直是一種反向的心理暗示。
然而戲劇揭示的,並不止於這對中產階級夫婦在秩序的溫室裡變得脆弱無能。他們所列舉的值得遵從的秩序,其片面和教條性質也一目了然。在劇作家筆下,丈夫的臺詞清晰描述了他們所處的境況——「這是應急措施」,就像「水管爆裂」……需要「先把漏水的地方塞住」。而在提到兒子以前的反常情形時,也反覆用「例外」加以界定。「應急」或「例外」作為別稱,讓我想到阿甘本在《例外狀態》一書中所做的歷史性追溯。
劇中夫婦需要處理的正是被他們稱為緊急或例外的某種狀況。做法是暫時拋開秩序,選擇不擇手段,以使生活再次回到秩序。例如使用欺騙:再買一隻小鼠,當作找到米奇,矇混過關。劇作者的戲劇感必使主人公的行為在超常的軌道上加碼,如買回小鼠後才想到新鼠的尾巴比米奇的長,於是還得施行另一種不善——殘忍:剁掉小鼠的尾巴。
在這些違背原則的行為的刺激下,他們仿佛醒悟,爭相「說實話」,暴露自己生活中遮掩的惡癖。在這一戲劇形式的高潮中,作者無意於用直率駁倒適度尊重他人的掩飾,真實和謊言作為本質性的辨證並不重要。諸如聞內褲、看小孩撒尿,這類近於奇觀的描述,險些將題旨帶偏,然而沒有。撥開假定性仍能辨識的是,生命本性與秩序的懸殊。在這次由小鼠引起的「危機」之前,他們早已懸置了不可實現的秩序,有意或無意地讓自己不斷處於需作例外處置的狀況。秩序與生活的一致不過是他們維繫的幻想。在劇中的同一時段裡,警察從地下道刨出無數老鼠,正是人被壓抑而終不可克服的生物性的象徵。至此戲劇演變成一場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