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末 第129期
廣西素有「歌海」之稱,各民族都喜歡唱山歌。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戲劇《劉三姐》在數十個省、市巡演,電影《劉三姐》以當年全國最高的拷貝發行量放映,一時間,「劉三姐」家喻戶曉,幾乎成為廣西山歌的代名詞。
戲劇和電影《劉三姐》共同的藝術特色是,大量使用廣西民間文學和民間音樂構成的優秀山歌。山歌文學是方言民間文學。廣西各民族都有用本民族母語唱的山歌。《劉三姐》這脈山歌,屬北方方言西南官話桂柳方言七言四句頭山歌。由於用「官話」來唱,它便日漸成了廣西漢、壯、瑤、苗、侗、仫佬、毛南等民族之間文化互認和精神溝通的橋梁,經過歷年不懈的交流、衍化,最終成了廣西各民族在各自母語山歌之外共同廣泛傳唱的山歌,成了這塊土地上民族文化融合的標誌。更因了《劉三姐》的巨大影響,這脈山歌鑄成了全國認知的以壯族領銜的廣西地方—民族文化符號,從此當之無愧地成為廣西山歌的代表,伴同劉三姐一道,成為廣西的文化名片。
作為劉三姐的故鄉人,出生於廣西宜州的我秉具自然親和劉三姐文化的情感動力;作為翻譯出版過四本俄羅斯情歌集的譯者,我對本土草根山歌也同時具有濃厚興趣。近二十年來,我陸續從廣西各地收集了320多碟廣西民間山歌活動的DVD。這些視頻碟片,都沒有正式出版,是民間自主製作,在市集地攤販售的。它們毫無例外都是最近一二十年來山歌活動的全程記錄,凡歌會時節、地點、環境、場景、觀眾的情緒反應,歌者的長相、嗓音、服飾、髮型、表情、動作等細節,以及每首山歌前後生成的邏輯關係,每首山歌的字句、音樂,都是保真的。依仗數位化技術和新媒體材質在民間廣為散布的這些內容豐富的DVD,給我的山歌觀察帶來新的鼓舞和期許,我將之視為活態的山歌田野文本。
試對比一下舊有的山歌研究依據的紙質文本,就可看出這些DVD的價值。紙媒體書本報刊材料,難以做到某次山歌活動全程記錄,更不用說音頻了。特別是這類歌書作為正式出版物,受各種規約局限,一般都對山歌的始存文字、實際篇幅、真實內容做了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篩選、編輯、修改、刪節,使之局部化、碎片化,難以還原真實的紙質文本,顯然不敵DVD文本的全息優勢。
收集這類DVD,我一直苦心孤詣、情有獨鍾。而我的這些收藏品,則給了我豐厚的回報。這報償就是讓我重新認識了廣西山歌,並提供了新的發現。衍生成果是,我在灕江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專門研究廣西情歌的專著《天籟地聲——廣西情歌之旅》,在廣西人民廣播電臺錄播了一部全部以山歌為唱詞的彩調山歌廣播劇《傳歌》(共三集),還創作了一部也是以山歌為唱詞的大型山歌劇《劉三姐前傳》。
大量掌握活態的廣西山歌資料,就能不為書困,不為目瞞,得以順利抵達無人探索到的新境,特別令人快意。
我的觀察聚焦當代。在政治變化、社會變革的情狀下,當下廣西山歌是什麼形態呢?
我觀察到,前輩學者昔日著錄過的慶賀生日、小孩對歲、祝壽、蓋新房、農事節慶、日常教化、朋友聚會的諸種山歌,當下在鄉村各種相應場合依然豐富呈現。前輩學者看不到或來不及記敘的是,當今山歌活動,不獨民間活躍,官方也積極引導、組織,出現許多數千人參加的節慶或比賽歌會。各種山歌活動,情歌越來越成為「主打」,即便官方組織的某些主題宣教、慶典山歌會,在官方「規定動作」完成之後,必有更長的時間讓渡給歌手做「自選動作」,就是唱情歌。優秀的歌手被四處邀請去表演,越來越有明星化的傾向。民間的山歌活動從農村開始擴展到一些城市。當今鄉村依然保留祭祖、拜神、宗教祭祀、蓋廟活動,都附著最能體現傳統民族—民間旨趣的山歌。DVD山歌活態田野中,我發現了一個就「老來難」單一主題連續唱140多首壯族山歌長篇的罕見歌手,還有一部瑤族民族變遷史長歌。兩者堪稱奇葩,內容和藝術都系上乘……這些現狀都是紙媒資料沒有著錄過的,內含幾多迷思,能引發出多少值得研究的命題啊!
能對廣西山歌的特性概括出新認知,拓開廣西情歌知識的邊界,是最令人興奮的。我的《天籟地聲》嘗試用古典文學、民間文學、外國文學、語言學,以及其他文化門類來與廣西情歌做比較觀察,揭示其特色和精彩。書中我提出了「情歌三性」,即表演性、競技性、情色性,這是至今為止沒有人總結過的。
關於「情歌三性」,不妨蕩開簡說。過去聽山歌:「男:月亮出來像把梳,幫妹梳妝走江湖。哥妹連情無婚配,走遍世界遊名都。」見是一男一女兩個老歌手對唱,心裡不免為之忐忑,如果有人由此詬病他們是「婚外戀、老風流」,似乎也不無道理。後來我領悟,歌裡的此我可不是歌手真我啊,歌裡的此行為絕不是歌手的真行為啊,而是歌詞,是歌手互稱哥妹的扮角表演。這不就是情歌表演性的體現嗎?用「表演性」做情歌入門的鑰匙,對類似對歌的疑竇,就頓然開啟。
聽對歌:「男:妹變公雞哥不怕,哥變狐狸到妹家。雞籠旁邊專等你,你敢出來我敢抓。女:妹拿鐵錨保護雞,安在籠邊等狐狸。只要你來籠邊站,不挨夾死也脫皮。」這是針尖對麥芒,一物降一物啊,這分明就是炫技鬥狠啊。對歌應答刻不容緩,需要機智和急智。這不就是廣西情歌對歌的「競技性」嗎?
廣西情歌中,還有這麼一種類型:「女:妹的門前有塊田,已經丟荒十八年。哥你想種就來種,免得別人來搶先。」田,分明是女性身體的暗示。種,分明是男性性施與的暗示。曲說妙隱,將男女歌手都互相默契領會的內容,散淡到田野和勞作的大自然中,使愛意化為健康活潑、活力四射的淳樸精神。不能不說,這是廣西情歌之所以能在嚴酷禮教規制中存活下來的敘事策略和大智慧。
廣西是歌海。廣西山歌是廣西各民族天籟真趣和原始活力的宣洩,是他們生存樂趣和生存智慧的自我禮讚,處處明珠閃爍。《莊子·列禦寇》有探驪得珠的故事:有人泅入深水獲得一珠,父親對他說,這是黑龍下巴底下的寶珠,只有黑龍沉睡,你才能取得啊。所謂驪,就是沉睡的黑龍。觀察、探索廣西山歌,猶如歌海探驪,霧鎖汪洋,浩浩茫茫,不知還有多少未知的問題,也不知還有多少原以為不成問題的問題,如今變成了新的問題。一旦誰有歌海探驪的信念,泅入深海,不倦探索,定將如我,必有一得。
(作者系灕江出版社原總編輯)
《中國教育報》2019年01月04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