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個下午,廣東汕尾海豐縣城裡,老伯踩著自行車路過開了六十幾年的剃頭鋪。南國烈日之下,帶著海水鹹味的溫熱的風吹動著車把手上的紅色塑膠袋。千裡之外的演播室大屏幕上,映著一個同樣的紅色塑膠袋,一支主唱來自海豐的樂隊就此開始攪動了這個夏天。
他們是「五條人」,西裝革履之下踩著人字拖,帶著濃厚鄉音的普通話,節目錄製現場臨時換的歌裡有聽不太懂的海豐方言,就算被淘汰了也表達出無所謂的率性,令觀眾耳目一新。
鏡頭拉回這座縣城,當地樂迷似乎對五條人穿著人字拖就登上了舞臺並不意外,「海豐人就是這樣」。而五條人走出縣城後在歌裡回望家鄉百態,則是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受當地文化浸淫多年的最好證據——海豐地區是「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這裡的正字戲、白字戲、西秦戲均屬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年四季城鄉各處均有祭祀演戲酬神的活動。如今,文化底蘊豐厚的粵東縣城裡,走出了一支全國聞名的青年樂隊「五條人」。
2012年,五條人《回到海豐》音樂會。受訪者供圖
海豐性格:穿西裝踩人字拖錄節目走紅
五條人火了,雖然不少觀眾聽不懂他們歌裡的海豐方言。
「條」是海豐當地形容人數的量詞,五條人樂隊一開始並沒有五個人,目前也沒有五個。來自海豐的主唱之一仁科曾解釋,他們的樂隊英文名是「Wutiaoren」,而非「Five people」,「五條人」只是一個名稱,跟樂隊人數並沒有關係。
他們組樂隊的經歷也頗「野」——2004年,仁科和老鄉阿茂在廣州一個賣打口碟,一個賣盜版書,沒事就玩吉他和手風琴,阿茂曾自嘲,五條人是野路子出身,沒有人教、沒受過專業訓練,懂得一些彈吉他的皮毛,就開始摸索作曲彈唱。
但這種隨性並不是他們刻意為之。
上圖為五條人專輯《縣城記》封面拍自東門頭,下圖為如今的東門頭。
2009年,五條人推出專輯《縣城記》,兩個用海豐話唱歌的青年橫空出世,這張專輯也獲得音樂方面的獎項,讓初出茅廬的五條人和陳奕迅、汪峰等人同臺領獎。
「當時獲獎的有陳奕迅、鄭秀文、汪峰等著名歌手,我記得很多人都是坐著保姆車到場,而仁科和阿茂則搭著公交車到廣州的體育館領獎。那一年,阿茂28歲,仁科23歲。」回憶起十幾年前與五條人一起玩音樂的往事,好友林秋榮的說法證實了走出海豐十幾年的仁科和阿茂身上絲毫未改海豐人的特性——隨性、接地氣、充滿鄉土氣息。
專輯《縣城記》裡的歌曲取材於上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初海豐縣城,通過小人物的故事表現這座粵東縣城的風土人情,包括坐在海豐東門頭十字路口兌換港幣的「表叔公」、成天不務正業老勢勢(海豐話,意為「拽得很」)的「道山靚仔」等。
海豐一處老街。
他們的歌裡,還常常出現「單車」「摩託」「小米」(海豐當地小吃)等元素,都是海豐街頭常見的事物。
聽五條人的歌已有7年的歌迷林宇說,這些字眼曾多次讓漂泊在外的他想起家鄉的點點滴滴,比如《倒港紙》這首歌裡阿茂重複吆喝的那句「你有港紙無」,無數次讓他回憶起小時候海豐縣最繁榮的街道東門頭。
海豐話「倒港紙」意為「兌港幣」,多年前是當地一項熱門的業務——海豐縣地處廣東省東南部,水路至香港只有81海裡,當時不少海豐人家中有來往香港的親戚,「倒港紙」就是為這部分海豐人提供兌換貨幣的服務,讓東門頭、「倒港紙」成為幾代海豐人心頭難忘的記憶。
如今,東門頭兌換貨幣的繁榮早已不再,東門頭的小攤主彭伯曾做過近三十年的「倒港紙」生意,他還記得,十幾年前生意最旺的時候,每天來兌換港幣的人都是成千上萬的來換的。
不斷變化的街頭,也有些沒變的東西。
相對比小轎車,單車、摩託車在這座縣城裡穿梭更加輕便。而要度過南方綿長炎熱又多雨的夏季,一雙拖鞋是最方便的裝備。時至今日,在海豐熱鬧的街市裡,男女老少大多數都穿著拖鞋、乘著摩託車在街上穿行。
這也讓人更好理解阿茂在節目中穿著一身西裝卻踩著人字拖的亮相。
在不少海豐人看來,這再正常不過了。
29歲的海豐人光宇也是五條人的歌迷,他告訴南都記者,在這座縣城裡,除了上學或去機關單位上班,人們一般就穿拖鞋出行,穿上皮鞋或球鞋反而會顯得過分拘謹。對於阿茂穿拖鞋上節目一事,他認為這也是海豐人隨性的表現。2018年,他曾在深圳的一場音樂節觀眾席偶遇阿茂和仁科,當時他們倆也是穿著人字拖去看演出。
《縣城記》專輯中,歌詞本夾著一頁兩人的「個人履歷」。受訪者供圖
專輯《縣城記》三個大字下面寫著八個字:「立足世界,放眼海豐」,五條人在歌裡刻滿了家鄉的印記。
作為阿茂和仁科十多年的好友,林秋榮曾見證過這張專輯的設計及發行。在他看來,這八個字表達的是,只有走出海豐,在外面的世界領略過不一樣的風景,才能深感家鄉的特別之處。
事實上,早在創作《縣城記》之前的數年,阿茂和仁科已經聽遍了自家小攤上的所有打口碟,包括來自葡萄牙、緬甸、泰國等多地的搖滾音樂。「當時他們雖然聽不懂那麼多國家的語言,但通過旋律和節奏能夠體會歌曲所要傳達的情感基調。這也使他們嘗試用方言歌曲去表達發生在海豐縣城的人生百態。」林秋榮說。
除了大量的海豐元素,濃烈的縣城歌舞廳曲風也讓這支樂隊被觀眾記住,這可能也與主唱年少時在縣城歌舞廳成長有關——仁科上小學的時候,他的父親在海豐開了一家卡拉OK廳,當時的卡拉OK廳裡更像是歌舞廳,舞臺上方吊著閃亮的迪斯科球,燈光開,音樂起,所有人跟著一起跳舞,小仁科常跑到舞臺上邊唱歌邊玩,有時候還幫大人報幕。
回到海豐:朋友們從家裡搬音響「眾籌」設備辦音樂會
如今,離開縣城去到廣州、北京等大城市多年,仁科和阿茂已經很少回到海豐。
2008年至2015年間,仁科和阿茂都要在每年春節前後趕回家鄉,不為走親訪友,而是準備名為《回到海豐》的春節音樂會。
這場音樂會像是一次聚會,起初只有幾十個朋友捧場,到後來聚集了從各地回海豐過年的年輕人,成為一年一度屬於海豐年輕人的音樂盛宴。
年少時的五條人。受訪者供圖
由於沒有太多經費,仁科和阿茂只能東拼西湊準備設備器材。作為音樂會的主策劃人,林秋榮還記得,在第一年的音樂會上,樂器只有兩把木吉他,沒錢租音響,他們就從朋友們家裡「眾籌」湊了一套家庭音響設備:「這家拿兩個音響,那家拿兩個麥克風,再用不知道從哪借來的電線去附近的KTV牽線借電供現場演出,最後由於功率太大,還把我家的音響燒壞了。」林秋榮笑著回憶道。
隨著五條人音樂被越來越多的海豐年輕人所知,每年一次的音樂會的規模逐步擴大,觀眾從最初的幾十個人,到2015年已有約七百人,舞臺、燈光、攝像、音響等方面也越來越專業。不過,音樂籌備組成員還是仁科和阿茂在海豐縣的這群老朋友。
「無論是燈光設計者、攝影攝像師,還是驗票員、現場維持秩序的人,幾十號人在為音樂會忙活,每一個人都自願參與,除了一份盒飯,不拿任何報酬。」曾多次為五條人的春節音樂會印刷海報和門票的印刷店老闆林偉賢告訴南都記者,當年,他通過朋友認識了五條人,得知自己店裡能為五條人演出提供印刷業務,便承擔起這項工作,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
如今,林偉賢的印刷店裡還留著當年音樂會的海報和門票的樣本,包括一疊印著「2017年《回到海豐》音樂會」的門票,那是一場未能成功舉辦的音樂會。
那場原定於2017年大年初三的音樂會,在演出前幾天突然收到通知被迫取消,而當時大部分門票已經售出。
「既然如此,那就再拍個片子,告訴歌迷演出取消了吧。」林秋榮向南都記者回憶,接到消息那天,沮喪之餘,仁科和阿茂考慮更多的是如何給本地歌迷一個交代。他們通宵達旦製作了一條名為《演出取消》的視頻,在這條4分40秒的視頻裡,長達3分鐘的時間為滾動字幕,上面羅列了所有參與到前期籌備工作的個人和單位名字,連負責餐飲和接送工作人員的兩位師傅的名字也在其中。
為了不讓所有人的心血白費,五條人還做出一個決定:在原定的演出地點關起門來空場演出,並將其錄製下來。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如常演唱,臺下多個機位同時拍攝。
林秋榮談到,那一場演唱會前前後後投入了十幾萬,「直到最後,五條人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唱完最後一首歌,每個人都盡了力,也盡了興,沒有遺憾。」
最後,現場演出的影像被刻錄成DVD,附上紀念襯衫和海報作為神秘禮物,送給每一個沒有來得及退票或不願意退票的歌迷。
那些年,五條人對於《回到海豐》音樂會的執著,似乎與海豐當地的傳統習俗一脈相承。
海豐取義於「南海物豐」,歷史淵源久遠,民間極其重視祭祖,祭祀時間多在正月初十開燈節、春分或冬至。族祭由族中長老主持,合族在祠堂前置八仙桌擺放祭品,向著祖宗龕舉行祭禮,點燃香燭紙錢行三跪九叩首,祈禱祖靈庇佑。祭後在祠堂前請戲班演戲,燃放炮仗焰火。
當地是「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正字戲、白字戲、西秦戲均屬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據相關記載,流行於海豐的這三個劇種,歷史上曾存在近百個班子。
研究海豐文化的學者阿立向南都記者介紹,在海豐地區,村頭社尾神龕佛廟隨處可見,幾乎家家供敬神明。其中,敬神最高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搭臺演戲酬神,一年四季,城鄉各處均有祭祀演戲的活動。「可以說,海陸豐的戲劇,一定程度上是圍繞當地的祭祀民俗展開的。」
戲劇新唱:舞臺上扮「將軍」結合搖滾唱白字戲
在五條人的歌裡,也常有這樣戲劇化的表現。
「不熟悉海豐話的人可能無法馬上感悟的歌裡故事,但作為海豐人很容易從五條人的歌裡看到海豐的風土民情。」談到歌曲的內容表現形式,阿立以五條人的歌曲《請到老祖公》舉例:這首歌描述的是海豐人祭拜祖宗的場景,歌詞中唱到:「一請二請三拜請,敬拜敬請請到老祖公,現有香香、大燭、清茶、酒禮、五牲、銀錠、布匹……老祖公爐前來收領。」
他介紹,這一段呈現的是長輩祭拜時所念的語句,而阿茂在歌中也模仿長輩們祭拜時念詞句的語速與語調,配合貝斯、架子鼓等搖滾元素,年輕人一聽會感覺熟悉又新奇。
五條人的歌曲《像將軍一樣喝酒》也呈現了海豐白字戲這一民俗文化。
阿茂和仁科。圖據五條人微博
據五條人多名好友向南都記者回憶,在2015年《回到海豐》音樂會上,五條人為了完整演繹歌曲《像將軍一樣喝酒》,特地從當地戲劇團借來服裝和道具。
那次演出現場,阿茂和仁科穿著戲服,戴著華麗的頭冠,貼上飄然的鬍鬚,腳下踩著厚底的雲靴,扮成「將軍」模樣,喝著啤酒在舞臺上盡情表演。
阿立評價,五條人把海豐當地戲劇文化與搖滾音樂相結合,並用普通話演唱,是海豐白字戲對外傳播的一次有力嘗試。
除了在歌裡加入海豐白字戲,五條人還曾將海豐歷史革命先烈彭湃等人寫進歌裡。「五條人在全國走紅,他們自身以及歌曲,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海豐民俗文化在全國範圍的傳播。」阿立認為。
今年51歲的海豐攝影師平叔也是這支從海豐走出的青年樂隊的歌迷。
他已經聽了五條人7年了,還曾因為太喜歡這對後生仔的音樂,自告奮勇去他們的音樂會幫忙拍照。
「要像聽戲一樣去聽五條人的歌,反覆聽會越聽越』上頭』。」平叔說。
第一次聽五條人的歌曲《世情》時,平叔不明白阿茂在吆喝些什麼,聽了幾次後才知道,他們唱的正是縣城裡喜歡構想未來又從未實現理想的那個「阿良仔」。
在小縣城裡,有太多像歌裡的「阿良仔」一樣受到現實條件限制困在家鄉的年輕人,他們苦於理想永遠只是理想。
「現在很多本地人都把五條人當作是海豐的驕傲,我覺得挺好的,最起碼他們讓更多的年輕人看到,出生在這個小縣城的年輕人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林秋榮說。
海豐縣城走出五條人,也讓這個夏天變得不太一樣,似乎給這座南方的古老縣城帶來了一種新的希望。
採寫/攝影:南都記者 黃小殷(除署名外)發自廣東海豐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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