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班地鐵》:三人行的圓滿謝幕
特呂弗說,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他想達成長久以來的三個夢想:將攝影機帶到劇場後臺,營造淪陷期的氣氛,還有讓凱薩琳·德納芙演一個負責任的女人(她在《密西西比美人魚》中演過一個騙婚的蛇蠍美人)——其實他在本片中還達成了第四個夢想,那就是讓三人行這個愛情烏託邦圓滿一次。
這已經是特呂弗最政治的一部電影了,但是其中仍然表現出一種愛情至上、藝術之上的基調,因此還受到了一些非議。特呂弗和戈達爾的觀點針鋒相對,他認為「真正的政治效果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藝術家拒絕自己的專業,忙著論政局、批社會,只會製造壞的政治和壞的藝術」。電影大師塔科夫斯基同樣認為:「太露骨的政治意圖常使得藝術品變得虛假。這些政治、社會主張若是出自功力較差的導演,那作品大概就完了」,他還援引了託爾斯泰在一篇日記中的話:「政治和藝術是無法共存的,因為前者為了證明,必須要偏執一邊」。事實上,戈達爾大量直接表達個人政治觀點的電影,即顯得狂熱、虛假和幼稚,而對於特呂弗來說,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虛假。
他的《四百擊》,背景其實也是淪陷期,但電影中卻幾乎看不出來;他拍《偷吻》的時候,正好是著名的五月風暴風起雲湧,他也參加了當時的遊行,但革命生產兩不誤,他稱自己既是導演又是鬥士,在這部電影中,除了片頭有一個電影資料館鐵門緊鎖的鏡頭,以及人物對白中出現遊行、罷工等字眼外,其他都不帶任何政治色彩,所以片中的安託萬在當時顯得「不合時宜」,他照樣在忙著找工作、談戀愛,而沒有投身革命;《朱爾與吉姆》中的二戰作為愛情的背景,也是一帶而過。
本片的片名呼應了淪陷期的背景:巴黎晚上11點以前宵禁,所以人們必須趕著搭乘最後一班地鐵回家,片中的核心場景:劇院,也反映了當時的特殊背景——當時物資嚴重短缺,人們情緒苦悶壓抑,餓著肚子的巴黎人排隊買完吃的,然後就去劇院或影院取暖,同時在戲劇或電影中逃避現實,得到短暫的快樂,因此當時法國的戲劇和電影反而有一種出奇的繁榮,本片中的主人公和當時巴黎人的心態一樣,那就是在國家淪陷的痛苦中,且從愛情和藝術中尋找自由,所以影片雖然政治,但主題卻並不革命,而是沿襲了特呂弗一貫的人情味和人道主義風格,同時這也是法國文學中的一個優秀傳統。它唯一表現出一點革命跡象的,就是男主人公之一貝納和地下組織有聯繫,最後直接投身於抵抗運動。
片中的人物組合又回到了一女二男,和前兩部的不同之處是,片中沒有、也不可能出現大段抒情浪漫的三人行場景,兩位男主人公分別在地下(劇院的地窖)和地上(排練的舞臺),而女主人公則是白天在地上,晚上在地下,穿梭於兩個男人之間,在本片中,特呂弗再次表達了他對帶有神秘氣質的自由女性的崇拜。
蒙馬特劇院的經理兼導演斯坦納,因身為猶太人而被迫逃亡,實際上他偷偷藏身於劇院地窖,並伺機逃往自由區,他的妻子、美麗的女演員瑪麗安,接替了他的重任,既要組織排練,又要和納粹、法奸周旋,還要冒著危險偷偷為丈夫送吃的,並且替他聯絡安排逃跑的路線,她個性神秘、不露聲色,身上集中了成熟女性的優雅、智慧、善良、鎮定、堅強、忍辱負重等可貴品質,也集中了特呂弗對女性的理想。在斯坦納逃跑的計劃接連受挫後,整天憋在地窖裡不見天日的他快要發瘋了,此時,瑪麗安努力安慰他,她摟著他的時候表現出了溫柔動人的母性,這一直是特呂弗在女性身上最為嚮往的東西。即使在納粹以她丈夫的猶太人身份而對她施加壓力時,她對丈夫的愛也從未軟弱動搖過。
影片對瑪麗安和男演員貝納之間的愛表現得相當含蓄和克制,甚至還為雙方設置了很大的誤解,比如瑪麗安故意冷淡他,而貝納又因為瑪麗安對納粹的忍氣吞聲而對她產生了不滿。他們很多時候感情的流露,僅僅是通過幾個不為人察的眼神,他們愛情戲中的對白也成了相互傳遞感情的渠道,劇中反覆排練的對話,是貝納說:「你實在太美了,看著你就叫我痛苦萬分」,瑪麗安說:「可你昨天還說那是一種快樂」,貝納說:「是快樂,也是痛苦」——影片充分展現了戲中戲的魅力,另外還有兩個細節:瑪麗安首演成功後情不自禁地親吻了一下身邊的貝納,而最後在得知貝納要離開劇院去參加抵抗組織時,她又突然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這一個吻和一巴掌,是愛的不同形式的流露,尤其是這一巴掌,把她內心對貝納的愛,對他離開自己的痛苦以及擔憂,全部打了出來。直到兩人分別時,他們才有了第一次直接的交流,瑪麗安故意對他說:「我覺得你對所有的女人都有興趣,惟獨對我沒有」,貝納說:「首先不是所有,其次是你令我卻步,你好像不大喜歡我,有時甚至讓我覺得你在直接表達對我的厭惡」,在這完全有可能是生離死別的關口,瑪麗安終於敞開了自己的心扉:「剛好相反,你是那麼吸引我,我要努力掩飾,好不讓人發覺,而且還要讓你討厭我」,貝納說:「我從沒有恨過你」,兩人終於打開了感情的閘門……
正如特呂弗在自導自演的《日以作夜》中表達了他對電影的熱愛,在這部同樣以戲中戲為特色的電影中,他又表達了劇中主人公對於戲劇的熱愛,和他本人對藝術的崇高敬意。戲劇界有個規矩:「戲必須演下去」,在淪陷期衝破重重困難和阻力,明擺著虧本,但是瑪麗安即使變賣自己的首飾也要堅持排練和公演,這是藝術家在非常時期的個人選擇,這也可以被看作是藝術對罪惡戰爭的一種軟抵抗。影片以不時響起的防空警報和突然停電,來表現當時的特殊環境,但是在這種時候藝術仍然以它自己的方式堅持著它的尊嚴(人工腳踏發電等等),傳遞著和炸彈、槍炮截然不同的聲音,爆滿的觀眾席上發出的熱烈掌聲,以及有一次觀眾不理會警報,站在劇院外拒絕下防空洞的場景,生動地表達了特呂弗所追求的「好的藝術」帶來的「真正的政治效果」,另外如片中一個小男孩被德軍士兵摸了一下腦袋,他母親就立刻叫他回家洗頭這樣的精彩細節(發生在特呂弗小時候和外祖母身上的真實經歷),看似閒筆,實則也是特呂弗式的「政治效果」,它在藝術中的力量,和讓這位母親在房頂上朝德軍扔手榴彈是相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