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觀看。
戲子也叫伶人,在歷史上夠悠久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專有一部分為此做傳——《滑稽列傳》。北宋文壇大咖歐陽修所寫的《伶官傳序》就是《五代史》中《伶官傳》的序言。 優伶和倡伎原本的任務是給主人取樂,同時,也用幽默滑稽的方式諷諫主人。同時,宮廷優伶們表演民間的生活給君王看,讓君王能夠知道民情。
韓國與中國歷史同源,他們的電影《王的男人》講的就是戲子的故事。這部老電影(2006年),據說是韓國電影史上最賣座的一齣戲,反響強烈,拿獎拿到手軟。
初看時很不以為然,幾個撂地賣藝的戲子表演粗鄙下流,葷段子引人發笑。隨看推進,笑後欲哭,越覺得意味深長,簡直是一部罪海求生史,值得我磨磨鏽筆寫影評了。
一.展映劇情
一對下層戲子長生和孔吉,為了孔吉不再賣身而奮起反抗,殺了班主後,逃到漢陽。遇到街頭賣藝的六甲七平八福,長生和孔吉身手不凡徵服了觀眾,也徵服了「六七八」。戲,一路演。為吸引觀眾,長生編排了宮廷諷刺劇,從街頭演到皇宮。進了宮,命運不再掌握在自己的手裡,皇宮成了江湖,個個身不由己。直到陪著燕山君一起從生命的舞臺謝幕。
長生和孔吉,命運跌宕在三齣戲中:
首先,戲班出逃。
在一個每天為三餐刨食的戲班子裡,長生和孔吉是搭檔,也是臺柱子。演出中,長生看到班主和貴族僱主交頭接耳,他知道班主又一次把孔吉賣了。於是,長生故意從繩索上落地導致演出失敗。這是脫離苦海、尋求救贖的開始。
晚上果然如此,孔吉又要被叫去,他雖被欺凌,卻無力也無意反抗,他的「願意去」是違心,是為眾人餬口。但長生是覺醒的,反覆目睹之下,長生認為為一餐飯出賣自己是不值得的。於是拼死阻攔孔吉,直到被班主打暈。班主說:「在這個人吃人的時代,你就少管閒事吧。」意同於:在這個罪惡橫行的時代,任其吞噬吧。
長生的寶貴在於執著地堅持救贖,醒來後,他衝入貴族的房中拉出孔吉,二人非逃即死。當班主揮棒要廢掉長生時,軟弱的孔吉用彎刀殺了班主。長生和孔吉仿佛逃出埃及一般,不用看班主的臉色,不用再出賣肉體。
其次,街頭賣藝。
他們逃到了京城漢陽,結識了藝人六甲七平八福,開始組團表演,長生編排宮廷諷刺劇,內容開始惡搞皇上和寵妃張綠水。演出粗俗,不外是用生殖器做文章。但現場效果奇好,得了不少賞錢。
沒有班主,沒有欺凌。有觀眾,有夥伴,有錢有飯,憑本事吃飯,只要本事夠!他們以為自救成功,得到解脫。這是長生和孔吉過得最自由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好景不錯,官府以「嘲弄皇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抓捕了他們。長生情急之下提出給皇上表演,如果皇上不笑,再死不遲。
第三,皇宮深海。
一入宮門深似海,一條蕩悠悠的繩子,從此離地越來越遠。
首演的保命戲,沒有演好。演員要嚇死,耍寶寶不亮,敲鼓鼓不響。連一向膽大的長生都以為回天乏術,這時孔吉媚生生上場,與長生對手戲,投燕山君荒淫之好,得龍顏大悅。一人笑,五人活。賤民之命,真如塵土。
二出官僚戲,精彩至極。呈現朝廷重臣賣官鬻爵的情節,買官者送財寶美色,大人往往來者不拒,細節處誇張為顯醜陋的實質,官員看得如坐針氈,皇上笑得大快己心,並下了龍座主動和長生搭戲,把綠水也送上。加戲至此,高潮處奏樂起,君民同樂。然有人歡喜有人愁,癲狂的皇上亦激情宣布對尹大人處以極刑。
從此的演出,不是笑聲,而是血腥,長生們的戲成了要命的戲。
晚上,孔吉被召,長生重新陷入不安之中。誰是王的男人?誰又不是王的男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長生,如之奈何?
三出宮廷戲,翻出舊帳。說戲子無情,是生存使然。孔吉破了規矩,這個戲子情重成讖。知道王的身世,看懂王的眼淚,他的同情心洶湧,決定把人人心知肚明的暗昧惡行演出來。可是剝開傷口總會帶血,於是,一齣戲使原本暗藏的陰謀呈現眾人面前,把大家心知肚明不敢言說的舊案浮出水面。優伶,成了李氏王朝的喪門星和燕山君的掘墓人。 果然,皇上手刃兩名先帝遺妃,撞死太皇太后。燕山君的暴戾乖張一覽無餘。
三齣戲中穿插遊走著荒淫、貪婪、復仇、殺戮的罪惡氣息。在罪與罰中,人人在尋求救贖,或自救,或他救。然而沒有勝者,都是那般無望。
二.定格人物
王是什麼?
君王的身份在體制中是至高無上的,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似乎可以為所欲為。實際上,皇上是這個世界上最苦的職業。不管願不願意,他要翻閱奏摺,出席典禮,還要在各執一詞的官員們中做仲裁。私生活也被制度化,被監督,言行合乎「禮」。官員們動不動用「祖宗」「社稷」「黎民百姓」牽制他,要求君王要有皇家威嚴,要有儒家儀禮,要有賢君風範。總之,君王就是天子,不是俗人。
誰是王?
從身份看,無疑就是燕山君了。這個在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暴君,有著苦難的童年。
戲子有面具,他們戴上面具就可以進入一切的角色,這樣的自由實在令人嚮往,燕山君嚮往。他沒有這樣的面具,卻實實在在有一張扒不掉的面具,牢牢扣著他——童年陰影,眾臣牽制,先帝威懾,使得他面目僵直,沒有自我。戲子們大膽放肆的表演,甚至在他的生殖器和愛妃的排洩問題上做戲,這癲狂的表演,超出所有人的預設,恰衝破了燕山君的冰霜點,他的面具漸漸裂開,笑了。他的笑,救了五條命,也開始了真要命的模式,因為隨著面具的開裂,燕山君暴戾乖張的真面目無所顧忌地呈現出來,這個真面目就是人之真實罪性。
曾經,他衝破牽制寵愛妓女出身的張綠水。
曾經,他大興土木,建宮殿,擴獵場,驅人口。
曾經,他廢僧人,重聲色,關寺廟,改妓院。
曾經,他棄儒道,逐儒生,殺士林。
如今,面具碎了一地,他要自己的七情六慾蓬勃開花,已離瘋狂不遠。他用酷刑殺掉貪官,不是嫉惡如仇、主持公義,而是心理補償:「你們成天諫言,說我驕奢淫逸,要我勤政愛民,可你們難道自己就乾淨嗎?你們有什麼資格說我!」
報復,帶來了極大的快感。他跑到戲子的鼓前,癲狂敲擊。人的本性自由噴湧,就是罪惡的井噴。我想到了當年的羅馬暴君尼祿。
那麼,王的男人是誰?不止這個比女人還要媚的孔吉,沒有誰,不是王的男人。
忠心耿耿的內侍處善,三代侍君,見無力回天,不願忤逆,自縊身亡。以死忠於自己的身份——王的男人。
假意恭順實則中飽私囊的眾臣,他們儘管牽制王,卻依仗王;逼燕山君退位,依然需要新王轄制自己。像極了後宮雖不愛王卻極力爭寵的嬪妃。所以,臣子更是王的男人。
誰是劇中真的王?
看到最後,我認為是長生。與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中段小樓比,長生可以甩他幾條街。段小樓是假霸王,他活得理性,戲是戲,生活是生活。長生不然,他身懷絕技、敢作敢為、一身霸氣,他的光輝在劇中最耀眼,是真正的主角,連王都為他搭戲。無論戲裡戲外,他本色擔當,是真戲子,是真男人。片尾他自稱自己是宮中之王。
不少觀眾認為長生和孔吉是好基友,我不以為。長生是保護者,也是挑戰者。長生的保護欲由來已久。他自述入戲班前,在貴族家做家奴。一次主人丟了戒指,所有奴隸都被審查。長生只淡淡說,那天很冷……於是,他說是他偷的,結束了眾人挨餓受凍的苦境。他付出的代價是嘴被打爛,得到的滿足是眾人受到保護。
面對戲班裡軟弱的孔吉,次次被賣身,長生看不下去,絕非出於男男狹隘,而是公義和同情。
戲,是長生的根本。繩,是長生的舞臺。
電影開場就是長生在繩上自由騰躍,滿滿演繹長生是有真本事,有真本事者往往不畏權貴。首場繩上戲,透著長生技藝之「精」。
第二次繩索加在宮殿之上,他捨棄生機,冒死譏諷王。長生挑戰的,是王。敢與王對抗的,也是王。這場繩上戲,箭雨翻飛,險象環生,顯出長生的「勇」。
第三次繩上,他以盲人之體,憑精湛功力,展坦然心性。雖然面對恨他入骨極度嫉妒的王,雖然身處黑暗繩索震蕩一如他的過往人生,他依然面不改色聲響雲霄。戲裡戲外,長生不改其「真」。
長生地位卑微卻不卑躬屈膝,處於險境也能冷靜應對,面對權貴亦可嬉笑怒罵。然而他也「盲」了很久,如馬太福音中「你們聽是要聽見,卻不明白;看是要看見,卻不曉得」所言,當他說自己「一無所有」時,被燕山君用烙鐵烙瞎雙眼。
電影關於「眼瞎」的大段告白也極精彩。長生陳說自己對表演的熱愛,內心被錢的蒙蔽,對孔吉的失望,對這世界一切都虛空的頓悟——他亦是罪人一個。
這個影片中,長生力圖做個救贖者,自救和救人。然而,在這苦難深重的世界,誰能拯救誰?!這樣的拯救,註定失敗。
當孔吉問他:
下輩子做什麼,貴族嗎?——才不!
皇上嗎?——才不!
那做什麼?——戲子!
他自稱是「宮中之王」,入戲出戲,自由切換。
人生不就是一場戲嗎?誰不是戲子呢?
戲如人生實在是「戲是人生」。戲子的決絕在於一旦上妝,敢不敢演,想不想演,都必須往下演。哪怕你演得很糟糕,也要往下演。戲子的悲涼在於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一定要投入,要逼真。如同明知道虛空人生,還要天天追求過的充實;明知道是客旅是寄居的,可好像永遠不死不離開;明知道這是短暫的,但把它當成永恆。
同為戲子的你我,當怎樣演給世人和天使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