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聊齋故事就是一個人的夢,在現實中實現不了的,在夢中都能得到。而陸判,應該這個夢中最極致的表現,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朋友。
陸判的出場源於一個玩笑。陵陽朱爾旦「性豪放,然素鈍」,不但遲鈍,而且傻大膽。朋友聚會,跟他開玩笑說「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負得左廊判官來,眾當醵作筵。」都知道這是一個玩笑。沒想到朱爾旦當真了。很快,「我請髯宗師至矣!」不但背來了,而且「置几上,奉觴,酹之三」,不得不說,這個朱爾旦,真不是普通的膽大,在朋友都嚇得「瑟縮不安於座」的時候,他居然還發出邀請「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為畛畦」。
故事由此開始了。這陸判也是實在人。第二天,居然就夜半赴約了「昨蒙高義相訂,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朱爾旦很高興,「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和陸判對飲至「不覺玉山傾頹,伏几醺睡」。從此,一人一鬼,就成了朋友,「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
事情的開始源於一個玩笑,發展到後面卻不是一個玩笑。能和陸判成為朋友,朱爾旦的性格幫了他大忙。這個人也許遲鈍,文思不行,但是他有個最大的特點,實在,始終如一。性格決定命運,這絕不是一句沒有理由的話。聰明並不是什麼缺點,但是,如果把聰明用在戲弄別人身上,就是問題。在生活中,總是不乏有些小聰明的人,自詡心眼多,做什麼事,都耍弄自己的聰明,得意於自己因為聰明而從不吃虧。可是,大家都是傻子嗎?身邊就有一位朋友,認識多年,總是說自己太傻了、太傻了。可是,他做得事情一點都沒傻,朋友聚會,別人請客,他吃得實在,該他請客的時候,吃到最後結帳的時候,總是磨磨蹭蹭,看著別人掏錢,他的錢包就是掏不出來。朋友有什麼事,第一個消失的肯定是他,但是最後事情辦完以後,他肯定又會跳出來,裝模作樣地指責朋友為什麼不通知他。如此聰明的「傻子」,混到現在,基本上熟人很多,但是朋友,對不起,沒多少。再實在的朋友,碰上這麼一個心口不一的人,經歷了多次心口不一的事以後,也會長一智的。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是個公認的聰明人。然而,他的朋友,卻以老實人居多。表弟說,和老實人做朋友,放心。這就是老實的好處。目前看,吃虧不少。時間長了,誰都喜歡老實人。老實,不會一直吃虧下去的。
老實人朱爾旦,運氣來了。一天,和陸判喝多了醉倒在床上,忽然被痛醒了,發現「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原來,陸判為他的少文思想了個辦法「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這個辦法奏效很快,朱爾旦「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得知他有此奇遇,大家很羨慕,「共求朱先容,願納交陸。」事實證明,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此幸運,陸判來了,大家卻「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朱爾旦與陸判相交之初,沒有任何目的。心底無私天地寬,可以坦蕩蕩的面對「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的陸判。而眾人,有所求,就有所畏。所謂無知者無畏,並不是真的一無所知,只是對對方沒有所求,沒有利益關係,任你是高官還是鬼魅,我交的,只是你這個人而已。你見山不是山,我見山只是山。我想,陸判之所以喜歡朱爾旦,應該也是因為對他的沒有目的性。換心,是陸判自己想要為朋友做什麼,而不是朱爾旦要求的。曾經看過一則新聞,有人在微信中設置了幾種類型的朋友,有的是可發展型,有的是可利用型,有的是無用處型。抱著這種想法利益為上交的朋友,我很懷疑,其中有幾分真情。而有沒有真情,是人與人之間成為朋友的重要原因之一。以利相交者,來往皆是利益所得者;以誠相交者,可得一誠友。
要說這朱爾旦,換完心以後開竅了,居然知道對陸判提了一個請求「山荊,予結髮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每次看到這,我都不知道是應該為他沒打算換媳婦,只想為媳婦換個頭點讚,還是為男人從古至今沒有改變的對美色的追求感到悲哀。
說來說去,朱爾旦畢竟還是個厚道人,相比還沒有中舉就想換媳婦的毛公而言,他已經是不錯了。陸判也沒含糊,痛快地答應了。很快,就為他尋來一個美人頭。「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過程是血淋淋的,結果是美好的,第二天夫人已經「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雖然因為換頭,還惹了官司被美人頭的父親吳侍御發現,「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但是最後在陸判的幫助下,還是圓滿解決了,「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有些事情可以改變,有些不能改變,朱爾旦「三入禮闈,皆以場規被放。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也就是說,他和陸判的友誼經過了三十年,已經是相知甚深。因此,對於他將「壽不永矣」陸判「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深以為然,欣欣然「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理論上,朱爾旦死了,但是不要忘了,他有陸判這麼個大牌的朋友,「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不是活過來了,是他的鬼魂回來了,不但能夠經常回家看看,而且「陸判薦我督案務,授有官爵,亦無所苦」。活著和死了沒有什麼區別,依然「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朱爾旦死的時候孩子只有五歲,因此需要「家中事就便經紀」,到孩子十五歲「入邑庠」的時候,就開始「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很快,最終分別的時候終於到了「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臨走時「囑咐兒子「好為人,勿墮父業。」
朱爾旦是個好父親,死的時候孩子幼小,就經常回家看看。孩子長大了,果斷放孩子單飛,對兒子只有一個要求,「好為人。」十年後,再見兒子,依然欣慰的是兒子「官聲好,我目瞑矣。」甚至對於孫子,他的期許都是這麼簡單,贈兒子刻有「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字樣的佩刀,又囑咐兒子把刀贈給「有政聲」的孫子朱渾。
由此可以看出,朱爾旦與陸判相交期間,除了為妻子換了個美人頭,他沒有利用陸判的能力做其他徇私的事情。考不上,就不考了。該死的時候,就老老實實「治衣衾棺槨」,雖然「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但是,當孩子長大能自立以後,就任由孩子自己發展。
你有的能力是你的,我只做我自己該做的事情。什麼是朋友,這就是朋友,這才是朋友。陸判能與朱爾旦相交,開始也許是偶然的,但是,能夠相交三十年,依靠的,還是兩個人的心心相知。應該說,以身份而言,兩個人並不是均等的,一個能力非凡,一個只是平常人。可是,既然成為朋友,那麼我就從來就只把你當成我的朋友,你有沒有能力,並不重要。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
陸判,你的眼光很好,為你點讚!
(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