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界研究所 · 作者|美齡
10月19日,2020平遙國際電影節日程中的最後一天。
兩天前,電影節最重要的兩個獎項「費穆榮譽」和「羅西裡尼榮譽」頒獎已經結束,今天是賈樟柯和馬克·穆勒為電影節揭曉「觀影團之選·最受觀眾歡迎影片」的日子,也是平遙影展的最後一場公開活動。
按往年情況來講,循環播放獲獎電影的日子應該已經沒什麼人了。但今天,臺下的觀眾顯然已經等候許久。
舞臺上賈樟柯左手插兜,右手拿著話筒。「走進這個門廳,很有感觸,因為我經常在下午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那個路口。那個路口掛著費穆先生的像,我經常看……」說到這裡,話語中已帶哽咽,頓了一頓。這時候,臺下發出一陣長久的掌聲,是安慰可能也是宣洩。
因為就在昨天,影展創始人賈樟柯宣布,他和他的團隊將退出平遙影展,下一屆開始平遙影展將交由平遙縣政府舉辦。
「我們這是第四屆,我們一路走過來,可能今年是我們這個團隊做的最後一屆平遙國際電影展。我們沒有花政府一分錢,全部是社會的資本,我們已經把這個品牌打造好了。」
宣告來得突然,在場者也猝不及備。消息傳開後,惋惜、茫然、不敢置信,許多人開始通過各種方式打聽所謂的「內幕」,關於退出原因也一時間論說紛紜。
01 平遙往事
2017年對平遙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年,因為這一年被稱作平遙影展元年。
「PingYao Year Zero」是第一屆平遙電影節的標語。據說這條標語的靈感來自於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導演羅伯託·羅西裡尼的影片《德意志零年》。賈樟柯說:「這是第一屆電影展,實際上,我們更願意稱它為『第零屆』。」這是平遙影展的原點。
2015年末,賈樟柯發布了一條微博,下定決心搬離北京。2016年初,賈樟柯就回到了老家山西汾陽。在山西打造國際性的電影盛會是賈樟柯一直以來的願望,為此他已經醞釀了好多年。
關於影展,賈樟柯曾多次說過:「我想在小城市辦,小城市同樣有這個需求。」但最終選址平遙,除了情懷之外,更多的還是一些更為現實的原因。
因為在選址的時候,除平遙外,當時太原、呂梁、大同也在考慮範圍。而最終落在平遙,一方面是因為它處在北京和西安兩大古都中間,有高鐵動車直達的地理區位優勢;另一方面則在於沉澱了2700多年的歷史文化底蘊的平遙,確實在山西範圍內擁有獨特的文旅資源優勢。
而在賈樟柯決定回山西舉辦電影節之前,山西其實正在經歷著一場近幾十年來最重要的變革。
2010年12月1日,國家發改委正式批覆設立山西省為"國家資源型經濟轉型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作為典型的資源型省份,在能源枯竭之前進行經濟轉型已然到了勢在必行的地步。
2008年開始,山西省GDP增長已經十分緩慢,這在社會加速發展的年代裡顯然並不尋常。想要扭轉這種局面,發展文化旅遊產業成為山西省能看到的最可行的道路之一。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15年,經過了漫長的建設和管理改革之後,平遙古城評上了國家5A級旅遊景區,而這只是開啟晉中平遙升級的第一步。
2016年8月,賈樟柯團隊正式向平遙縣委縣政府提交了想在平遙舉辦國際影展的意向報告。9月,晉中市和平遙縣主要領導會見賈樟柯團隊並共同籤訂了《平遙國際電影展合作框架協議》。
協議中,除了確定影展定位、節目構成、機構設立、基礎建設、品牌打造外,還確定了政府引導和扶持的形式:平遙國際電影展資金來源是政府前三年以遞減方式資助,第四年開始獨立化自主運營。
同年12月,賈樟柯為此註冊了自己的第10家公司——平遙電影展有限公司。大股東是賈樟柯,平遙縣政府資本運作的文化旅遊企業日升昌文化旅遊投資有限公司佔比20%。影展項目正按雙方計劃加速朝前推動。
如何創辦一個優秀的影展,對於每年花三分之一時間參與各類國際電影節的賈樟柯來說顯然心中早有計較。而對於平遙來說,想要舉辦一場世界性的影展則首先需要進行場館建設。
電影宮是平遙國際電影節的主會場和地標性建築,這裡本是一個70年代的柴油機廠,此前的平遙國際電影展就是在這裡舉辦的。但與攝影展臨時場館需求不同,想要在平遙打造一個國際電影品牌,這裡勢必要改造成一個長期建築群,從影廳到論壇學術空間、新聞發布中心再到服務區、酒店,滿足一切需要。
但是,由於平遙在1997年申遺成功的原因,柴油機廠並不能拆毀重建。因此如今的電影宮其實是在原有的建築上進行內部改造的。4000多平米的主場館,再加上其他配套園林景觀,最終成型的平遙電影宮總面積約13000平方米,由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設計,總投資約6000萬元,前後花了六個多月。
2017年10月28日,經歷了一年多的籌備之後,第一屆平遙國際電影節正式在電影宮門前拉開帷幕。影展啟幕的那天,吳宇森、劉震雲、範冰冰等大咖雲集,平遙成為海內外電影行業的焦點。
當然,辛苦一年之後,作為第一屆,電影節的收入也算得上十分可觀。以在露天劇場「站臺」展映的《芳華》為例,要觀看這部影片,需要憑580元一張的電影票,或1380元的套票入場,而該場次的票在影展開始前就已經售罄,也就是說僅這一場就有87萬的收入。
對於平遙來說,通過影展的票房收入只是小頭,由平遙電影節帶動的周邊文化旅遊收入才是真正的重頭戲,據平遙統計年鑑數據,2017年平遙郵政業、住宿業、交通運輸及倉儲業等影展相關的行業均成為平遙當年增長幅度最大的行業。其中郵政業增長率達到120.2%,住宿業達到112.3%,均大幅超過平遙之前的支柱產業。
對於平遙來說,這樣的成績顯然已經相當成功。但對於賈樟柯來說,這可能只是萬裡長徵的第一步。
「第一年工作壓力特別大,既要策展,又要建電影宮,雙管齊下,難免會有一些組織的不周到。」影展結束之後,賈樟柯接受採訪時說道:「我相信假以時日,培育兩到三年後,平遙會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電影展。」
對於電影展今後的發展和自己的定位,2018年賈樟柯在接受《三聯周刊》採訪時也曾說」所有事,一旦上了軌道我就要給自己恢復自由身。我不想讓影展變成賈樟柯的影展,個人色彩太強不是好事,所有這些都要去賈樟柯化。」
離開,似乎早有安排。但在2020年10月19日之後的今天,可能許多人還是很難相信,賈樟柯會以這樣突兀,又決絕的方式離開。
10月20日,對於賈樟柯和團隊退出平遙影展的聲明,平遙縣委宣傳部回應稱:「他(賈樟柯)自己自以為是地宣布(退出)了,和誰也沒有溝通,省、市、縣裡都不知道。
02 山間風疾
2019年,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節時,賈樟柯就曾在在朋友圈感嘆:電影節太難了,費穆保佑我。
其實中國獨立性質的影展始終在夾縫中生存,贏得好口碑容易,但辦影展卻實在太難。而這裡面,說到最難,可能還是藝術表達的自由和影展資金之間的矛盾。畢竟在國內,除了北京電影節、上海電影節等官辦性質活動外,其餘大多都還在拉贊助或爭取政府扶持等方面踽踽掙扎。
獨立往往意味著沒錢,意味著內容無法得到全域推廣,悄然存在或者悄然死亡。而企業贊助或者政府支持則必然面臨著嚴格的審核把控和商業上的巨大不確定性。
但平遙不同,平遙影展在落地之時,就像是天時地利人和般找到了發展山西省大力發展文旅產業的契機,與政府合作發展電影節項目,這對於獨立電影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光亮。
但即便如此,宣布退出的當晚,賈樟柯的妻子趙濤仍然在微博上說道,「再見平遙影展!賈導再也不用為影展求人了,也終於可以睡覺了,我還挺開心的。」
事實上,對於山西籍導演的賈樟柯來說,他從來都沒有排斥過商業化,甚至於可以說他比誰都更明白其中的取捨與平衡。畢竟從2006年開始,賈樟柯自己的商業化之路就從未停止過。
2009年,賈樟柯在3年前成立的電影投資製作公司年收入已達到6000萬;2012年,賈樟柯成立意匯傳媒並擔任第二大股東,並從《Hello,樹先生》開始,基本保持著每年監製2-3部青年導演作品的高產率。
2015年,賈樟柯更進一步,成立了主做商業電影開發的暖流文化,次年完成了3000萬融資。2016年,賈樟柯更是一口氣在自己老家註冊了三個公司,計劃將賈家莊有望被打造成一個集大型藝術園區、影院、餐飲、購物於一體的主題文化鄉鎮。
顯然,除了藝術上的成績斐然,賈樟柯在商業上同樣成功。但即便如此,對於電影藝術表達的自由與目前商業融合的嘗試在平遙這個地方能走多遠,賈樟柯可能到今天也沒有答案。
這就像在今年第四屆影展中,藏龍單元裡那些因為沒有拿到龍標而被臨時取消公開放映的影片一樣,或許它們仍然能夠在「內部保密性質的學術交流」中憑藉自己的獨特感染力獲得評委的認可,但最終也不得不在第二天在獲獎名單中被刪除。
或許又像原獲獎影片《媽媽和七天的故事》所對應的幕後紀錄片《山間風疾》所表達的故事一樣。電影人,總是需要在一波又一波的困難和打擊中踽踽獨行。
「電影,從來不是孤城」(Only film),這是今年平遙國際電影節的標語。但諷刺的是,在10月18日這天晚上,當東面來的海風翻越了太行山的脊嶺,吹進平遙這座經歷了2700多年滄桑的古城時,那些剛剛從媒體發布會上走出來的人們,或許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點那從風中傳出的悲愴涼意吧。
回首六個月前,4月14日,賈樟柯還在微博向所有的電影人和影迷朋友們匯報今年電影節的籌備進展。那時人們對於影展的擔心還在於疫情。如今第四屆影展的確如期舉行,亦如期「落幕」。
熒幕亮起,熒幕光滅。
「還是要感謝電影,也要感謝平遙這四年,讓我們能棲身於此,這麼多電影人可以在此聚會。感謝所有幫助過平遙國際電影展的朋友。」這是賈樟柯在平遙電影展上最後的發言,就像皮爾斯伯格的電影中詹姆斯·哈利迪所說的那句話一樣。
謝謝你,謝謝你玩兒我的遊戲。
03 尾聲
對於之後的影展,賈樟柯希望自己是一個觀眾。
「我會提前定票,提前關注平遙國際電影展入選了什麼影片,能來參加儘量來參加,我非常想看電影,我四年電影節我幾乎沒看過電影,我想回到一個觀眾。」
畢竟在今年的電影節上,賈樟柯自己的紀錄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就在「從山西出發」單元裡迎來亞洲首映,但忙於影展的他沒能親自去看。
「只要你給我發表,我從頭到尾都可以給你光明。」
影片中,賈平凹、餘華、梁鴻等人在汾陽談論鄉村與城市、文學與現實時的臺詞仍在空中迴響。但此時,影展已落幕,海水仍未藍。
關於未來,賈樟柯大概會在電影上回歸劇情片,繼續籌備那部醞釀了十幾年的《在清朝》;在電影事業上他當然還會繼續投身於正在建設的山西電影學院。
所以,當第五幕起時,又該是幾多光亮,幾多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