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妻子一起去看了電影《無名之輩》，觀影中感覺她哭了好幾次，說實話我也有眼中盈淚的感覺，好幾次還很強烈。尤其是在高潮之前各種矛盾匯聚到西山大橋時，堯十三用貴州土話唱出翻譯後的柳永的詞《雨霖鈴》的時候，看著劇中各色小人物帶著希望、憧憬、忐忑、焦急等複雜的情感趕赴終點，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卻以上帝視角明知結果其實是失望、荒誕或徒勞。
看到有文章寫導演饒曉志是在飛機上聽到堯十三的歌《瞎子》，才有了創作這部無名之輩的最初的靈感，恰好看完電影後最打動我的也正是這首歌。堯十三在唱到「我難在喝不到酒……黑巴巴的天好大喲」的時候，誰能聯想到柳永的「都門帳飲無緒……暮靄沉沉楚天闊」呢？同樣的情感，同樣的離別情景，同樣的意思，柳三變填成詞名揚天下，而堯十三卻就是那個無名之輩。
電影用的是西南方言，更像是火辣直率的重慶話，任素汐「串口」般的毒舌語句「捲毛毛你有多想結婚我就有多想死，……，公雞頭你要想當大哥就只能當捲毛毛的大哥，反正我是永遠不會服你滴，永遠！」，更是出彩，仿佛如凌厲的長鞭一般甚至還帶鞭稍的靈動。我看到的是多麼潑辣傲氣的妹子，旺盛的生命力卻被禁錮在殘損的軀殼之中，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掩蓋其活力和光芒。可正是如此，更讓人在噴飯大笑之時越發感到心酸。
公雞頭最後會愛上馬嘉旗，我並不覺得突兀，就像大頭一直愛著霞妹，因為低到塵埃裡的生命也同樣有著對幸福的嚮往，有著對尊嚴的渴望，並不因為他們是社會的邊緣人他們的情感和尊嚴就應該被嘲笑或踐踏。所以堯十三的歌也會有很多人喜歡，是因為他以我們能理解的習慣的表達方式抒發了情感，正如同曾經的愛情買賣之類的街歌一樣，小人物之間也有著最珍貴的愛情，也值得被祝福和感動。
劇中的小人物都在幻想著辦一件大事情，馬先勇想通過幫助破案立功當協警，眼鏡想幹一票霸道的劫案成為名揚天下的悍匪，大頭的大事情就是迎娶美麗的霞妹，而馬嘉旗的大事情就是自殺！前提是她們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失敗者，更為悲劇的是他們眼中的大事情在普通看來都是一文不值，就像你以為搶到的是值20萬的手機並已經在熱切的謀劃未來做大做強時，卻發現只是一堆一文不值的手機模型。但是在我看來，而且也是電影所表達的是，無論別人如何看待小人物要做的大事情，也無論結局如何，我們還是應當尊重他們對生活的不放棄，或者是對自我情感和尊嚴的勉力維持。霞妹站在橋上，導演給她換成白衣飄飄的連衣裙，在大頭的眼裡霞妹的美依然是驚為天人。霞妹在為維護大頭而轉過頭的那一刻，多少讓人覺得她還是活得有溫度的。插一句，中國的江湖文化似乎更崇尚的是「義」而不是「德」，我理解義是對相對方而言，我對你好對得起你就是義；而德是對社會而言，是對社會有益的行為要求。江湖小人物很難在德上要求他和她，無論是馬先勇、大頭還是霞妹，但是他們身上可以看到市井江湖的「義」，所以大頭吼出我不管霞妹以前做什麼只管霞妹以後做什麼，霞妹也在警察面前耍花槍包庇大頭。甚至於馬先勇為何開車帶著老婆和妹妹赴宴並在隊長的婚宴上喝個大醉，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推杯換盞間享受的是義氣兄弟的榮耀，也是協警馬先勇人生鮮有的高光時刻。大頭和霞妹也算是有情有義，所以在影片觀感上他們成為一對觀眾也是能夠接受的，因為其實我們都是可以理解小人物的，他們那一刻的笑容和幸福感我們似乎也覺到不易和溫暖，也願意成全！
最近在看一本講法學方法論的書，其中提到德國法學家耶林在《羅馬法之精神》中關於從「利益說」對法律和權利的定義。耶林講法律定義為:透過國家強制力所獲得的，確保社會生活條件之形式。隨後耶林進一步解釋什麼是社會生活條件，「如果生活是指單純物理上的存在，那他就局限於狹隘的生活必需品」而言:吃、喝、穿、住……但生活並不僅指單純的物理存在；即使最貧窮卑微的人，對生活的要求也超過僅僅為了維持生活，他想要安適（Wohlsein）,而非單純的存在（Dasein）。
主觀上生活條件不僅理解為物理上存在，「也包括所有這種利益與享受的條件，這些才是個人依據其主觀判斷賦予其生活真正價值之處。名譽不是物理上生活的條件，但是對於一個有名譽的人，沒有了它生活成了什麼呢？甚至兩者衝突時，他認為生活就是要挽救名譽，這便最佳的證明了，對他而言沒有名譽，生活是無價值的」。
「簡言之，利益與享受——這些人類生活所依附者，不是單純感官的、物質上的性質，同時也是非物質的、理想上的性質，他們包括了所有人類奮鬥與努力的一切目標:名譽、愛、工作、教育、宗教、藝術、科學。」
也許是所謂「孕婦效應」，當我讀到這一段時，我似乎覺得這是對《無名之輩》這部電影的一段精彩的影評，或者是因為幾百年來人性未變，社會生活也沒有變化。社會的法律不是寫給柳永的，他更是寫給堯十三、馬先勇、大頭、眼鏡這些普通人或失敗者的，法律應當保障他們有尊嚴的生活條件，正如耶林所言不是由法律誕生了權利，而是為了保障利益而產生了法律和權利。
這些無名之輩追求的大事情，名譽（眼鏡）、愛（大頭、霞妹）、工作（馬先勇）、教育（馬依依）、藝術（馬嘉旗），在一百多年前法學家已經言明:這是所有人類奮鬥與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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