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堅持自己的藝術理想,還是要名利雙收?」
婁燁反問,「能都要嗎?」耐安當年告訴他,這事難了去了,有難度。
文|葉三 編輯|張捷
中國最安靜的導演
2008年的南京,春天。《春風沉醉的夜晚》中最為重頭的一場同性床戲馬上開始拍攝,吳偉和秦昊脫下了衣服。
與往常一樣,一身黑的婁燁坐在導演椅上看著監視器。
26歲的吳偉有點緊張。畢業於中戲編劇系之後,這是他第一次拍戲。第一個角色就是個已婚後與同性出軌的男性,這跟他自己的生活頗有差距。南京溼冷的空氣讓他的皮膚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回想了一下婁燁在開拍前布置的作業:《午夜牛郎》和《我心中的愛達荷》。差不多是這樣的感覺,他想。然後又在心中過了一遍所有動作的開頭和結尾,那是婁燁剛才大致給他講過的——沒有明確的走位,那是婁燁的大忌。他需要他們在自己的理解下,將表演一氣呵成。
吳偉覺得婁燁也有點緊張。他在等著他們給他一些東西。拍攝用的高清DV靜靜地看著他們,這是婁燁的拍攝習慣,沒有大聲呼喝的「開始!」或「CUT!」,他把鏡頭前發生的一切全部收集下來,然後從中找尋千萬種可能性。
這場戲拍了一天,無數條。直到很晚收工,婁燁沒有與吳偉或秦昊討論一個字。睡覺前發通告時,吳偉才發現第二天需要重拍這一場。沒有解釋,沒有說明。「婁燁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第二天的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吳偉漸漸明白,第一天失敗的經驗是必然的,「經過了第一天的緊張和用力,第二天必然會找到比較自然的狀態,來表現一對相互熟悉的戀人——只是,婁燁不會直接說,可能他就是需要我們自己領悟。我覺得他的方式就是如果他覺得你意識到問題,就不用跟你聊了。」
據說,婁燁是中國最安靜的導演。
在現場,沒有人見過婁燁失態。他最強的指責無非是溫和地說「這樣的工作是沒用的」。說完等著對方自動羞慚。實際上婁燁很少發出聲音,一旦開口也極為客氣。好多演員沉不住氣,跑去找製片人耐安——「耐安姐,我行不行啊?導演是不滿意啊還是怎麼著,為什麼不跟我提?是不是覺得沒什麼可以跟我說的?」耐安告訴他們,不是,他就是這樣的,他沒有任何想法。吳偉說:「除非你有很多問題問他,他不會主動說話,但是你有任何問題他都會跟你討論,甚至花很長的時間,只要他認為你還有疑問他就不會開機。」
對攝影師,婁燁會活潑一些。他對攝影的要求是「360度都能拍」,不擺,全部開放,自由,讓演員把握。演員走出拍攝區進到工作區是經常的事兒。婁燁的剪輯師常常在剪輯室笑出聲來,當他看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出現在鏡頭裡,然後鏡頭划過所有人,戲還接著演。副導演也經常在現場拉過一個正在吃飯的演員,把他推到鏡頭裡——因為婁燁覺得他可以入畫了。「有時候他還拽我呢,」曾劍說,「我在拍這邊,他覺得不對,要拍那個去,他就拉著我往那邊拽,特別討厭。」
那年曾劍30歲,這是他第一次為婁燁擔任攝影師,在此之前,他是《頤和園》的導演助理和剪輯師。
在婁燁看來,作為導演,大部分的工作已經在前期完成了。真正開機前,他會給主創人員布置作業,開多次討論會。《春風》劇本寫作階段,婁燁給編劇梅峰發去了大量的中國古典字畫和《三言二拍》,告訴他需要「平面的、斷續的、白描的」風格。大部隊來到南京後,駐紮在叫「古堡」的酒吧附近,那裡每晚都有當地的樂隊演出,主創人員就在那裡看演出、喝酒、開會,後來拍攝也定在那兒,秦昊自由發揮,在鏡頭前男扮女裝唱了一首《迷迭香》。
婁燁說,他的現場工作完全與拍紀錄片一樣,隨時「期待著意外發生」。「攝影機在場,但你可以忽略。」他還說,「我沒有藏,但是我希望忘掉它。」
吳偉經常想起第一次看到婁燁的情形。在北京的一個咖啡館裡,婁燁歪坐在導演椅裡,把腿掛在把手上,抬起頭來跟他說話。「我覺得這個導演挺孩子氣的。」進劇組的前幾年,吳偉的爸爸從家鄉給他打來電話,說「你們演藝行業國家有了新政策,你趕緊去看一下」,他打開電視,就看到婁燁被禁的新聞——然後他找來《頤和園》看了一遍,「非常喜歡」。
永遠在為錢發愁
耐安與婁燁長期合作,她與婁燁同歲,依然眉目娟秀,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在中戲讀導演系時,她天天與婁燁、王小帥、張元等人混在一起,互相客串演員給對方拍畢業作業,也一起攢劇本往上報,或者拍廣告掙錢。
與全世界所有的導演一樣,婁燁永遠在為錢發愁。「票房當然是一個問題——至少得回本吧,這是最基本的。老回本,就會有點怠惰,因為回本實際上是所謂導演工作獨立性的底線,所有的獨立性和中間決定應該是在這個基礎上做出的。如果說你覺得你已經在這個線上面了,你就可以做一些有點過分的事兒,我相信每個導演都會有這個勁兒。」
2004年,婁燁拍了「有點過分的」《頤和園》,對於所有主創人員來講,這是一件「其實很正常、很自然的」事兒。耐安說:「我們從第一部開始,就不斷經歷著禁、放,禁、放,所以說《頤和園》不用去想,一定會如此。」
之後的5年內,婁燁拍攝了《春風沉醉的夜晚》和《花》,後者是他海外拍片的實驗樣本,也是他至今為止投資最高的一部作品,總投資4000萬。在解禁前,婁燁影片海外投資/國際版權發售的運作形式已經非常成熟。
很多人認為,婁燁是「為電影節拍片的導演」。耐安說:「你們錯了—但是你們也沒錯。因為那其實是一個市場。獎當然是一個助燃劑,但最重要的,坎城、威尼斯包括柏林、多倫多,這些電影節為什麼讓影人們趨之若鶩,真正的原因不是因為獎,而是因為它的銷售市場,它的平臺。只有那裡雲集了最多的、眼光最好的買家。從我製片人的角度來說,獎好不好?多多益善,很好,很有面,很光彩。但是,最重要的不是那個獎,是我要把我的片子賣出去—我賣出去了就意味著我們可以繼續拍電影了。」
2011年,婁燁正式解禁。在這一年,中國影業的急速膨脹給耐安和婁燁帶來了相當的刺激和影響。「這不是由利益帶來的刺激,而是,這是我們的母語市場,即便是在被禁的時候,我們依然拍的是中國電影,我們其實不是主要給外國人看。我也希望更多的中國觀眾可以看得到。這是一個藝術家的表達問題。」
耐安認為,婁燁解禁後的第一部作品《浮城謎事》其實就是一個「熱身電影」。「我們通過這樣的一個項目和計劃,去接觸之前已經長時間疏離的這些各部門,從行政到市場到產業的,開始敲門,聊聊,了解情況。我感到的那種難度和壓力一點不亞於我之前花了10年去學習國際市場的。所以我現在依然認為我小學還沒畢業。」
《浮城謎事》取材於網絡熱帖,由梅峰執筆編劇,幾位主演秦昊、郝蕾也是老搭檔。與後來的《推拿》一樣,《浮城謎事》採取了民間聯合製片與少量海外投資的形式。最終,《浮城謎事》的口碑不錯,但國內票房並不理想。而且在中國發行的版本上沒有婁燁的名字。「它確實通過了,但是最後又被重新審查,影片被要求再多剪點——那婁燁,這哪兒受得了?然後他說不行。」
耐安應該是與婁燁爭吵最多的人——「經常拍桌打凳,不可開交」。「因為導演全是瘋子,信馬由韁那就失控了。我是藝術創作、導演和投資之間的一個紐帶。我認為我已經是非常溺愛這個導演了,我溺愛所有有才華的藝術家,但是我同樣也得對我的投資人負責。」在成本、周期和預算上,耐安對婁燁控制得很緊,但對於他的表達和題材,「儘可能保護」。「正因為這個,我們才能合作超過20年」。
2012年,法國坎城,第65屆坎城電影節,婁燁憑《浮城謎事》殺進了「一種關注」單元
不出意外的話
2014年2月16日柏林電影節頒獎禮那晚,曾劍本想等等看,結果困得直接睡了。早晨4點曾劍醒來,看看手機,一堆微信,一堆簡訊,一堆電話。「我是不是得獎了?」
又一次,婁燁作品在國際電影節上拿到了技術獎。這一次是「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英力在臺上念曾劍的感謝詞:「這部電影的影像靈感完全來自於這個特殊的故事。謝謝所有的演員,是你們把我帶進了這個故事,讓攝影機看到了黑。」
電影《推拿》首先成為了婁燁的影像實驗。這給曾劍找了無窮無盡的麻煩。從試片,他們就開始做試驗,等到開拍,他們還是繼續在做試驗。拍攝到中期的時候,有一天,突然,他們覺得「找著了」。曾劍用了很特殊的鏡頭,把手指頭、玻璃和盒子放到鏡頭前做遮擋。幾個鏡頭之後,婁燁衝過來說:「這個行了,這個特別行!」
之後,婁燁畫了一個表格,最後確認了盲視覺的拍攝。他的計劃是所有相關的戲,白天拍一次,晚上拍一次,拿不同的鏡頭再拍一次。最後確定的方案意味著要花更多的時間和成本。一場戲很複雜,拍兩遍,工作量不是加倍而是超過3倍。「他很確認,很堅持。」曾劍說,「我們都很堅持。這是他的工作,他堅持的東西肯定不會去變。」
素材拍攝完畢,進入到最讓剪輯師抓狂的後期製作環節。「婁燁衡量一個剪輯完全是看全片來衡量的」。《推拿》一共剪了100多個版本,每做一點變動,他會把全片從頭再看一遍。
之後則進入婁燁最享受的環節。完成一部電影給他帶來的滿足感非常明顯。在配光和混錄的時候,他一直說,我剪輯已經完了,剩下的工作就全是你們的了。而且他要求後面的工作全部放在大熒幕,營造影院的效果— 婁燁一直堅持以影院標準去製作他的電影。他坐在那裡看,樣子挺享受。看一會兒,他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不能在大屏幕上放映,便過去拍拍錄音師的肩說:「最吃虧就是你了」。又看了一會兒,他嗨了,站起來說了一大堆很不技術的、形而上的意見,「這個片子應該如此如此如此,要特別平,不要有任何的突出的東西!」他興奮地嚷嚷一頓揚長而去,曾劍跟配光師面面相覷:「好嘛,咱們往哪個方向走?」
《推拿》正在進行最後的混音合成,不出意外的話,這部電影將於2014年的年中上映。
能都要嗎?
2014年2月22日,婁燁電影學院的同班同學路學長去世了—去世前幾小時,他還與王小帥等人一起談論電影。
85屆導演班一共十幾個人,路學長是第一個去世的。
考到電影學院之前,婁燁在上影廠畫動畫片。那一陣他每天戴著耳機,聽各種音樂:古典、流行和爵士。來電影學院考試聽音樂,聽了3小節他便報出了歌名。85屆的導演班沒什麼好人,跟所有80年代的大學生一樣,他們逃課、曠課、談戀愛,什麼都來。周傳基來給他們上課,每節課帶兩盒煙,一盒自己抽,一盒給學生們。在婁燁看來,中國導演第六代未來十幾年的地下電影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醞釀的。
婁燁說他不評價第五代—「特呂弗也從來不評價其他的電影人」。
1989年畢業前後,總在一起玩的除了婁燁、路學長,還有王小帥、張元、寧瀛和耐安。那時候他們都很年輕。耐安記得,在當年的一次閒聊中,婁燁被問到「你是要堅持自己的藝術理想,還是要名利雙收」,婁燁反問,「能都要嗎?」
耐安當年告訴他,這事難了去了,有難度。
多年後,他們一致同意這是個偽問題。「其實我別無選擇」。
(部分圖片由被採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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