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值深冬,陽光明媚而無力地鋪灑在樓道裡,給地面渡上了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周日的上午教學樓裡很安靜,四周瀰漫著一股寧靜悠然的氣息。
與好友在走廊閒聊的功夫,一位拄著拐杖,穿著深灰呢子衣,繫著駝色格子圍巾的老人出現在了走廊一頭,他笑著朝我們走來,並舉起右手打著招呼,聲音高亢而厚重。好友連忙上前攙扶。想來這位便是好友常在我耳邊提起的國學班的「顏老師」,不過這位約莫八九十高齡的老師確實與我想像中不大一樣。因為尚不相識,並且只是陪同好友前來,我只表示了一個禮節性的微笑。
繼而陸陸續續有學生來了,大家找一間會議室圍桌而坐,還有一位本院的教授也一併入座,據說這位教授是當年顏老師來到文學院帶的第一批學生。顏老師坐在長圓桌的一端,便開始了當天的講學,其內容已不大記得,大致是一些文史漫談之類。
下課後,走出會議室,大家都互相招呼一聲便匆匆離去,顏老師拄著拐杖,自然要慢些。我與好友便在一旁等候,想護送他下樓。這時顏老師走了出來,看著我語調提高了幾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回答:「羅超群。」「哈哈,這是個好名字,卓爾不群。」顏老師笑著說道,他花白而稀疏的頭髮在陽光下似乎成了透明色。我和好友也笑了,隨後一路護送顏老師至學院門口,便告別離去。
過了幾日,好友跟我說,這周六晚上七點,在顏老師家有個聚會,還說顏老師要我一同去。我不免有些詫異,內心又分明有一絲期待,到老師家裡,還是這麼一位有身份的學識淵博的老師家裡參加聚會,真是頭一回。
這天,我們吃過晚飯,踏著夜色走過一條小道,來到了顏老師家。一進屋,入眼便是靠牆的一整排書架,上面擺滿了各類文史書籍,客廳中間一張小方桌,上面躺著兩條長方的鎮尺,尚有殘留的墨痕。一邊擺放著一張茶几,橫亂放著幾張字畫。除了我與好友,還有上次一起講學的幾個同院的學生,一共六七人,聽說誰誰有事來不了,顏老師也只是笑笑,並不追究。
整個聚會過程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嚴肅,只是做一些飛花令,談一談歷代的一些文人以及他們的作品等等。顏老師心情很好,孩童似的笑著,用他那鄉音很重的普通話,向我們說著一些有趣的事情。
此後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次這樣的聚會,我也漸漸變得不再拘謹。時間長了,才發現國學班的很多同學都親切地稱呼顏老師為「顏爺爺」。在聚會上,偶爾顏老師興致好時,也會將他的書法作品贈予我們作為獎勵,讓我們好好學習。
有一回聚會後,顏老師讓我們回去對當天的所學寫一篇心得。回去後,我便將參加國學班這段時間以來的一些體會寫下,心中頗為滿意。找了個時間把稿子送了過去,算是交作業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日參加聚會的六七人中只有兩人寫了這項「作業」。
隔了幾天,顏老師打電話給我,跟我說文章寫得不錯,要我有空專門去一趟,再給我當面修改一下。第一次接到顏老師的電話,還是嘉獎我的,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於是便在第二天上完專業課後,到了顏老師家。
見我來了,顏老師轉身去書房拿我的原稿,我跟在身後,這才發現原來客廳書架上的書只是九牛一毛。顏老師的書房,四壁皆是書,在屋子裡層層疊疊堆放著,只留一條小路通往窗戶旁的書桌,上面放一盞老式檯燈。我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待顏老師拿出手稿與我一同坐下,便開始在紙上給我進行修改。我一看這紙上已密密麻麻布滿許多鉛筆印,不覺臉上一熱,為先前的自滿感到無地自容。顏老師卻也不慌不慢地,將那紙上的鉛筆印一處處說給我聽。他並沒有對文意進行改動,僅是對文中一些字詞,甚至是標點符號,都進行了修改。那些我平時常用卻容易忽視的盲點,「的」「是」「了」,一處多餘的字眼都不留下。標點符號是「,」還是「。」,顏老師一個個給我進行了修改。回家的路上,拽著沉甸甸的稿子,剛才那種無地自容卻變成了羞愧和震撼。
轉眼過了一個學期,寒假前,顏老師讓我們幾人去他家裡再聚一次,說有大事同我們商量。待我們悉數到齊,顏老師才告訴我們,他想在85歲生辰前,以國學班的名義,辦一期雜誌專刊。我們都感到很詫異,但大家都較為贊同地表達了對顏老師的支持。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聚會的內容便成了討論雜誌的選文、排版以及分工,我們國學班的成員規定每人交一篇稿子。
不知怎地,漸漸地去顏老師家的人越來越少了,從一開始的十來人,到後來慢慢只剩下我與友人常去,其他人忙著社團活動、社會實踐,總之事情是有很多的。後來又在前面幾位成員的介紹下,加入了兩個新一屆的學妹。這才感覺氣氛沒那麼冷清。
夏日的一天夜裡,我與好友到顏老師家同他商討雜誌的進展。顏老師那天心情格外好,他告訴我們已經申請到了雜誌的刊號,語氣裡帶有一絲驕傲與滿足,笑呵呵的模樣像個老小孩。他高興地拿出一瓶果汁,與我們各倒上一杯,慶祝這有紀念意義的一刻。但不知為何,我心裡半點沒感受到慶祝的喜悅。他還說這本雜誌就取名為「東方之光」,寓意是希望國學能像東方的希望之光,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傳承下去。說這話時,顏老師眼裡確實閃著光,但我讀不懂那光的涵義,喝著杯子裡甜甜的果汁,只聽得到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一圈圈轉著。
到了大四,我也開始忙著教育實習,好友準備考研,平日裡基本上都在圖書館泡著,鮮少再去顏老師家。顏老師似乎也知道我們到了忙碌的時候,也不再給我們打電話。辦雜誌的事情一直斷斷續續地做了將近一年,不知有沒有結果。後來從之前的學員那兒了解到,顏老師的一位已研究生畢業的學生,回來幫他繼續完成了雜誌後續的工作。這本雜誌終於在顏老師八十五歲生辰前成功面世了。而作為之前的編者之一,我也收到了一本嶄新的《東方之光》,翻開目錄一眼望去,都是熟悉的名字,熟悉的文字,還有我曾經交給顏老師的那篇作業。只是當時忙於實習和找工作的我,心境卻不如從前。
大四下學期,我提前幾天來到學校。正好趕上元宵節,此時的大學城還是冷冷清清。在節前的一個晚上,我接到了顏老師的電話,他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問我是否已到長沙?我在電話裡說因為要找工作所以提前來了。他隨即對我說道:「明天晚上到我家裡來吃元宵吧。就這樣,明天見。」說完就掛了電話。興許他是怕我不好意思去,或是怕我又太忙不願意去罷。
元宵節這天下午,我沒什麼事就早早地去了顏老師家。因為好幾個月沒來,在樓下的門禁處,密碼摁錯了幾次,好不容易才開了門。一步步走在曾經熟悉的樓梯間,心中的感受難以言表。一邊喊著「顏爺爺」一邊敲開了鐵門。顏老師看到我很高興,問了我許多找工作的事情,他問我理想的職業是什麼?我說當一名中學教師。顏老師聽後表示讚賞,說我對自己定位準確,不可好高騖遠,也不降低自己的水平,當了老師才能沉下心來做學術。聊了許久,暮色漸沉,屋內光線暗然,師母端著兩碗元宵過來,滿頭的銀髮在昏暗的房間裡依然很耀眼。她親切地朝我笑了笑,把一碗多的元宵遞給我,再把只有兩個湯圓和半塊番薯的一碗遞給顏老師。她說顏爺爺消化不太好不能吃太多甜膩的食物。
家裡只有我們三人,顏老師有三個子女,都事業有成,在外地工作,想必是無暇回來。我坐在小板凳上,吃著碗裡的煮得軟爛的湯圓,看著坐在老爺椅上的顏爺爺,他拿起筷子,認真地把一口湯圓慢慢送到嘴邊,上下磨合著,再慢慢把碗筷放下,用小方巾抹抹嘴,動作緩慢而平和。家裡安靜得出奇,我不禁感到鼻子湧上一陣酸意,眼睛澀澀的。
臨走時,顏爺爺站在門口送我,他說:「你現在很忙了,許久都不會來,臨別了,送顏爺爺一個擁抱吧。」說完張開了雙臂,我亦回以擁抱,顏爺爺的身上有一種久存的書本的氣息。
後來我畢業了,離開時已找好了去處,便匆匆搬離學校,也幾乎再沒有去過顏老師家,逢年過節只會在電話裡問候幾聲。雖然仍在長沙工作,卻只專程去看過顏老師一次。他送我的那張書法作品,被夾在書本裡,畢業搬弄書籍時不知落在了何處,總歸是不見了。
前兩年的一個冬日裡,好友給我發來消息,「顏爺爺今天凌晨去世了。」一時間,恍恍惚惚,心中悲戚不已。斟酌許久,竟也沒有去送顏老師一程,我似乎不敢面對他。漸漸地,顏老師已成為了記憶中的一個字符,在我的生活中淡去了。
轉眼已畢業多年,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教書育人中,那個漸漸淡去的顏老師,卻又開始在我心裡愈發明朗起來。今日提筆,才發現他於我的回憶,絲毫沒有忘卻半分。他對於我的教誨,又時常在我耳邊響起,對於我的學生,我亦抱有他舊時對我的期許。我漸漸地懂得了,那天夜裡顏老師眼裡閃著的光。
恍惚中,我又看到了太陽底下拄著拐杖,身穿灰色呢子大衣,戴著駝色方格圍巾的顏老師,他笑著朝我走來,用他那高亢而鄉音厚重的語調對我說……
(寫於戊戌年春分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