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想要探究夏雪宜對溫儀和何紅藥的選擇,從相遇的時間、雙方的心理做了很多分析,但是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我認為,甚至可能是決定性的東西,大家沒有提到。
我先提我的一個發現:為什麼讀者往往在袁承志的感情上,只討論青青和阿九,卻甚少討論何鐵手,甚至把她當做這場故事中的一個感情上的絕緣體,無視或者忽略?
還有:在令狐衝的感情歸向問題上,讀者多討論嶽靈珊和任盈盈,幾乎無人討論藍鳳凰?
很簡單,她們出現在故事中,是一個遙遠領域、一種偏遠文明、一種有異於中土華夏的異域風情的象徵,而非一個被放在和主角平等對視角度上的女人。她們的存在,正如西方人看張藝謀片子中的大紅燈籠,滿滿的是文化中心對於落後原始奇異風情的俯視,她們對於主角,是一場神奇的擾動,是偶然涉及的一次獵奇,既滿足了主角的好奇心,又無傷於主角自身的完整。她們不是,也永遠不是那個與主角並肩的人。在金庸的小說裡,這種中華文明中心對於五服之地的俯視始終是隱含的,無論天龍八部曾經如何消解,始終,一個蠻荒到不能進入主流文化視野的邊緣地帶,只能成為讀者和主角的心理冒險,而非真正被尊重平視的對象。
華箏背後,有強大的蒙古政權。建寧背後,有入關的清政府。西夏公主背後,有一個成熟穩定的國家,她們或多或少都已經融入強大的歷史敘事,可是藍鳳凰、何鐵手背後有什麼,只有破碎的異域風情,一個零碎的獵奇印象。
所以,主角們永遠不需要在這樣不夠強大的邊緣文明角色中做出選擇。
大家幾乎很少提起夏雪宜對溫儀和何紅藥的文化問題背景,但異族跨文化的戀情,真的有那麼容易溝通嗎?
在中國古代,華夏文明遠超周圍文明,少數民族被視為華夏文明中心朝五服之地放射將盡的邊荒之地,是中華文明籠罩下的蠻夷,雲貴等地那些美麗多情的蠻女,往往和漢家男子有過風情旖旎的邂逅。
她們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政權力量做支撐,她們和謹守禮儀骨子裡滲透儒家文化的漢人女子不同,她們想愛就愛,熱情大膽,並不以為對心上人獻身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也並不以為貶損了自己的貞操,但是,注重禮法與規矩、提倡貞操與閨門嚴謹的漢人男子,在這種文明力量差距太大的情況下,通常帶有文化優越感,對她們即使動了欲望和感情,也很少發自真心地去尊重她們的價值觀和愛情觀,反而往往有獵奇心理,只求與她們春風一度,甚少動真情。
因此,雙方的文化隔閡使真愛難以發生和維持。
夏雪宜表面看狂放不羈,但實際上他的行為放在中國傳統倫理中是可以理解的,仍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路子,只是屬於傳統文化中比較出位的狷介路子而已,但他本質上認同的是漢人文明。
他對妻子的理想也正是漢家閨秀。
回顧他的成長經歷,他的童年,他親眼目睹了全家被殺,而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姐姐因為不從強暴而被殺,從而連累了全家被殺,那血淋淋的景象永遠留在了他心中,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個印象無疑可以決定他今後的價值取向,不但造就了他從童真可愛向乖僻偏激轉變的性格,也造就了他的女性觀,本來,他接受的就是重視女性貞操、男女有別的漢文化浸淫,而在目睹姐姐以死殉貞操後,對他來說,女人的貞節更加重要,是能讓人(他的全家)付出生命的寶貴之物。
所以,他在復仇時不僅僅要報殺親之仇,還念念不忘要辱及溫家的女子,以十倍回報。
可以想見,從此以後,他的心中對女人就一定開始趨於極端。
一方面,是如他姐姐一般聖潔的女人,能以生命捍衛貞潔,是純潔無瑕善良天真而剛烈堅貞,是值得他用生命去愛護保護的對象,她們是聖女,是不可以褻瀆的。
而另一方面,是隨便奉獻身體把貞節看得隨便的女人,如他在復仇過程中玩過利用過的許多女人,如被他賣進妓院的溫家媳婦,她們是蕩女,是他可以隨便玩弄任意處置的對象。
男女之間的禮法並未隨著他浪跡天涯、放蕩不堪的生活而在他心中消失,相反,卻一直他心中烙印得越發深刻,他始終在等待著,一個如他姐姐般聖潔剛烈堅貞的女子,一個值得他付出生命去保護的女子,一個真正的中國傳統文明閨秀,一個遵守禮法而只為真情獻身的女子。
而很不幸的,何紅藥就和他遇到的別的女子一樣,被掃除在這個標準之外。
何紅藥說過:「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那麼多臭規矩……」
正是這句話,說出她和溫儀的根本點不同,也說出了她和夏雪宜的根本分歧,可惜的是,她並不真正懂得她的郎君,也不懂得他心裡想的是什麼。
在漢人男子眼中,擺夷女美麗多情,熱情大膽,但,她們越熱情大膽,他們就越不敢信任她們的堅貞,越只是把她們當做偶然的豔遇對象,絕非娶入家門、做正妻、告慰祖先、入宗祠、傳宗接代的對象,他們理想的妻子乃是漢家懂得禮法而深情守節的閨秀,是他們相信會為自己堅守貞節的女子。
何況夏雪宜這樣一個曾經目睹姐姐被奸徒強暴不從被殺的漢家男子呢?在他的心裡,男女之間的禮法、女性的清白貞操觀念,早已無形地束縛住了他的意識。
他不可能對何紅藥動心,不可能對一個在他看來如此熱情輕率地獻身的姑娘動真情,原因,正在於此。
溫儀,她那江南山水養成的容顏,小家碧玉的氣質,她的少女的純潔與定情之前的謹守禮儀,她的柔弱與她的剛烈堅貞,她被保護極佳的生活環境所養出的天真,她的中國古文明造詣,她的鞦韆和她的不懂武功,正如女子無才正是德,是一位中國文明傳統中的閨秀典型,她天真而羞澀,鍾情而不逾越,清白而剛烈,溫婉而含蓄,能為了自己的貞潔而捨命,能為了禮儀而守身,正是自古以來漢家男子們理想的妻子。
她的決絕自盡與絕食,和之後在山中幾個月的守身,都使她顯得更為貴重,不但使她與她的兩位嫂子區別開來,也成為他不能用欲望去褻瀆的對象,成為他想要獲得其準許才能靠近的對象,也成為他想要娶為妻子的對象。
在她被他捕捉到後,她那寧死不屈的舉動必定在同一時間內喚起了他對姐姐寧死不屈的記憶,在同一種意義上,她和他的姐姐重疊了,都是為了貞潔寧死不屈的良家少女,都成為了那在他記憶深處放射無邊無際光明的聖女,成為了他想要守護的對象。
無論在心理的潛意識、感情的投射轉移還是所受的教育薰陶上,他從此都無法對這樣一位堅貞而清白、柔弱的少女下手,相反,她越是絕食、越是抗拒他的靠近、越是表現出女兒家的矜持與善良,她就越符合他心目中的聖女形象,而她對小動物的愛心,又喚起了他腦海深處母親的慈愛記憶。
所以,他之愛上她,在她以死相抗的那一刻,已經難以避免。她的這一舉動,使她的深層次意義和他死去的姐姐相連,從而安慰了他那一刻為姐姐的死亡內疚痛苦迷失的心。而她的江南閨秀氣質、她的少女純真、她的愛心與無武功,都使他不再有防備,反而回到童年被母親和姐姐呵護的氛圍之中,感到安全溫馨。
並且,他們在文化背景和思想背景上,都是同路人,她以死相抗保全貞潔,他理解,他尊重,他以禮相待;他要以十倍血債為家人復仇復仇,她理解,她為他傷心,她安慰開解。他唱的小曲她也能唱,她喜歡的小玩意他也裁得到,能找來哄她。她所適應的儒家文化氛圍,他也潛在地認同著,他的狂,只在於為人做事的方式,對於大節問題,比如閔子葉想要殺人淫其女的問題,他是認同儒家文化的。
這樣兩個人,本來就是合適的一對。
明季末年是很奇怪的年代,一方面是相公小官滿街走,秦淮風月天下聞,另一方面卻是道德家愈講道德,對良家女子束縛愈緊,嚴格執行聖女蕩女二分法,娶妻一定要娶賢妻,在外卻盡可以狂蕩。
所以,本就以狂放見長的夏雪宜對別的女子「在他不過逢場作戲」,「可是放在心坎上,只有他未婚妻一個。」這在明季末年看來,並不希奇,就是今日,許多男子也是照樣如此,把要娶為妻的女子和只做情人的女子分別開來。
他愛溫儀是出自真心,但和何紅藥逢場作戲,也是不假。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溫儀都是儒家文化下男子的理想賢妻,她天真美麗,不會武功,心腸柔軟,知書達禮,溫婉多情,卻守之以禮,能為貞潔而不惜一死,既清白又剛烈,換在任何一本古書裡都是頌揚對象,何況她更暗合著夏雪宜的童年女性形象和文化背景,她和夏雪宜的交流也毫無文化障礙與思想差距。
而何紅藥,卻嚴重缺乏可以作為依託的在夏雪宜心中的潛在心理背景。
我們試為她勾勒一幅畫,他眼中的畫:
她天真,但缺少文化的滋潤。
她美麗,但缺乏漢文明的溫婉和順。
她善良,透著痴迷與盲目。
她示愛,來得太過輕易。
她熱情,使他絲毫不需付出代價。
她大膽獻身,滿足他最狂野的性幻想。
他們獻身的地點,只是野合。
在他眼中,她的付出太過輕率,沒有矜持,沒有堅守,沒有原則。
她只是他意外的一次收穫,一次不需要負責也不需要花心思的豔情,事過後,他就不再回頭。
因此,在這一點上,他們遇到了嚴重的文化衝突。
對於夷家女子來說,她的身體只屬於自己,想獻給誰就獻給誰,越是熱情大膽,越代表她愛火之盛,越是全心付出,越是顯示她的真情。
可對於外表狂放內心敏感受傷累累的夏雪宜,女人的身體是需要保衛的堡壘,附加了文明和禮法的價值,是全家人為之犧牲生命、敵人付出慘重代價的重要物品,不能輕易付出。
她為愛付出,自由自在,熱情奉獻。
在他看來,卻是輕率粗俗,廉價可疑。
她越是輕易付出,他就越覺得她熱情得可笑,她越是自願獻身,他就越覺得不珍貴,她越是全心給予,他就越是不能信任。正如現代有些男人在如此開放的今天,對曾經向自己付出了處女之身的女友告別的理由是——他不能信任如此容易就給予了自己最寶貴的貞操的她。
在這裡,他的儒家文化遭遇了她的夷家文化,最終,雙方誰也沒有理解誰。他把她看做楊花水性,和她的邂逅只是逢場作戲,而她,卻把他看做畢生真情,唯一付出。
他沒有理解過她,沒有相信過她。她相信過他,但卻沒有理解他。
他,沒有愛過她。她,愛上的也許只是青春的幻象。
他們本該擦肩而過,甚至,本不該相遇,但是,命運無因由地橫打了一掌,天雷撞了地火,卻終究是各自零落。
這個故事以慘重的後果告訴了我們,要理解一個人,真正的愛到一個人,是多麼難的一件事。比不相愛更可怕的是,我們從未理解過我們所愛的人。
想起《飄》裡郝思嘉在結尾時,終於看清自己對衛希禮的感情到底是個什麼性質時,感慨地說,要是我真了解了他,我就不會愛他了,他只是我把自己的幻想加上去了的一個玩具,因為得不到而珍貴。
我覺得,何紅藥對夏雪宜的愛,其實也正是這種性質,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幻象下導致的迷戀。
春風下,有一個極俊的少年,他有江南的春水明媚所澆灌出的風華,也有仇恨鬱積所燻醉成的深幽,在宛如早春般的青春裡,她抬頭看到了他,這個冤家,他若不笑也,平生就沒了冤孽,可是他一笑,瞬時間天地都動了。
她從沒想過,她不懂得他,正如郝思嘉從不懂得衛希禮。
她只是執著地要他。
她也沒想過,他從不懂得她。
他只是偶然地碰到了她,接受了這意外的收穫,而不想為之負責。
在她寬衣解帶自願獻身的那一刻,她心裡充滿了愛的偉大光輝與少女的甜美,可是她不知道,他在心裡,就此把她歸類到了那些春風一度的女子當中,從此,再無尊敬顧念可言。
她從沒想過,他們本是兩路人,誰也不懂得誰,她只是執著,讓青春和生命都斷送在一次執著裡。
我為她嘆息,可是,他難道不也是一個可憐人,他難道又不值得人為之嘆息?
溫儀是個好人兒,她不想傷害誰,可是她愛上了這個人,就註定要傷害遙遠的另一個她。
溫儀出現的那一刻起,夏雪宜心中根深蒂固的女性情結終於找到了活生生的形象,她的光輝,一如多少年前他床邊慈愛的母親和姐姐,是他童年時的家的回歸。
他執意要給她一個名分,給她一個眾人面前的交代,不讓她永遠背著私奔的恥辱之名,哪怕,他知道留下來會多麼危險,他還是留了,還是喝下了她端來的湯,僅僅看到她著急的樣子,他就信了,她不是存心害他的,她愛他,只是被人蒙蔽,被人騙了。
他怎麼會怪溫儀呢?她是他的聖女,是他的救贖,是他童年人性的回歸,也是他秘密的港灣。
所以,他們始終是同路人。
可是,何紅藥不是他的同路人,他們始終都不是,他們的思想感情價值理念始終背道而馳,而他知道,她卻不知道,他也沒有讓她知道,因為,他們之間沒有那個時機,沒有如郝思嘉與衛希禮那漫長的十多年糾纏可以看清事實。
相反,命運讓他們的糾葛很快進入到了尾聲。
到了最後時刻,他凝視著巖壁,想起自己的一生,該是何等的感受。
他愛過,也恨過,他負過別人,卻沒有被辜負。
他有遺憾,卻已經無力挽回。
但是,他有掛念過何紅藥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他們三個人本來都可以好好的活著,本來都是好人,只是,命運的橫逆和亂世不允許清白普通的小人家的幸福,所以,夏雪宜的家破碎了,而這一破碎,傷害了更多無辜的人。
所以,是惡讓善破碎,是傷害讓本可以擁有的幸福的破碎,是心和心的距離,讓本可以走近的人永遠隔離。
即使最後他們合葬在一起,這劫難後的平靜仍舊悽涼得不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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