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收錄於小說集《彷徨》,完美詮釋何謂「彷徨」,是九十九分的蕭索與一分的凜烈。
因這九十九分蕭索,「喪」味濃鬱,讀時極易代入角色,若受挫失落時看,定會無比親切,又無限悵惘,彷徨低迷滿是「只是當時已惘然」,難以脫身抽離。又因存有一分凜冽,不失熱切。
小說寫的是彼時彼刻,讀來恰似此時此刻,異代同心,大抵如此。
人物簡單,就只有「我」和呂緯甫兩個人,我願意將這兩個人看做一個人(比如魯迅先生自己,或者任何一個人)的兩個方面、兩種人格或兩種態度,「我」即呂緯甫,呂緯甫即是「我」,兩人的對話就是自我內心的反省。
情節也簡單,在「我」與呂緯甫的對話中向前,基本有三部分,先是我多年後回故鄉獨上酒樓逃避作客的無聊,偶遇呂緯甫;接著呂緯甫講述第一段經歷——給夭折的小兄弟遷葬;再是呂緯甫講述第二段經歷——送鄰女阿順剪絨花,可惜花雖送到人已病亡;止於酒盡人散。
鉛色的天無精打採,「我」懶散無聊,呂緯甫動作迂緩、敷敷衍衍、模模胡胡,兩人(其實是一人)心似酒樓,空空如也,這是九十九分的蕭索;一分的凜烈在於窗外廢園,老梅鬥雪,山茶如火。
曾經,「我」與呂緯甫還有其他少年,敏捷精悍,同到城隍廟裡拔掉神像鬍子,連日議論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於打起來……
如今,也許是世道太難、阻力太大,也許是自己勇氣不足、能力不夠,事不如意,心漸麻木,呂緯甫轉而教授「子曰詩云」,隨隨便便,無乎不可。
最後,「我」告別呂緯甫,獨自、爽快、毅然地邁入「羅網裡」。
人是會變的。
「我」與呂緯甫、我們的過去與現在、我們與老梅山茶,在這三種對比間,先生《在酒樓上》擎煙扶杯送給自己、也送給任何時代的彷徨者一幅自畫像:
人心會變,熱血易涼,但終究還是要經霜挺身、鬥雪補天。
全文有幾段尤其精彩,深刻入骨。
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幹雪怎樣紛飛,這裡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於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我」自北地來南,繞道訪鄉,卻生疏如作客,無論南北,「我」都是異鄉人。也許,先驅者、先行者的悲哀正在此,舊時代的人視他們為叛徒,後來者則認為他們不夠革新;他們就這麼半黑半白、不黑不白的吶喊著、彷徨著,「裡外不是人」。
推及普通人,這種心境未嘗不普遍,學生青年從本地到外地、農民工從鄉鎮進城市,過了幾年,總會有那麼一段糾結掙扎的時期,覺得哪邊都是家,哪邊又都不是家——當然,最後應該都會定下哪裡是家,我心安處即是家。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菸捲,一隻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麼?」這段「喪(sang第一聲)」氣話,記得最清。
忘記哪些年哪些天讀過此文,只記得每次看到呂緯甫這段自白,向著「我」說,更似向著我說,如鈍刀剜心:你如蜂如蠅,想飛遠,又飛不遠,繞了一個小圈,幾乎回到原點,可笑可憐一無所成,抱負空空如也,愛情空空如也,原地踏步一場空……
這種現實,難以接受,不願承受,就想打破。
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裡,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得不好,願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於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記得還做孩子時候的吃盡一碗拌著驅除蛔蟲藥粉的沙糖才有這樣難。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餘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讚她一生幸福,願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著也就忘卻了。呂緯甫說起當年鄰居長富請他吃點心——蕎麥粉,加白糖——他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也不想吃,但看到長富之女阿順「害怕而且希望」的神情,便強行吃完。
「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餘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讚她一生幸福,願世界為她變好。」
這兩句尤其好。有人說,阿順是呂緯甫的心上人,呂緯甫以上言行像極了「你若快樂我願受苦」的愛情,這有一定道理;但我覺得,也許阿順就是個普通女鄰吧,呂緯甫「成全他人善意,也是善意」,如此也說得過去。
祝願每個人都會遇見心上人,或者心生善意,「祝讚她(他)一生幸福,願世界為她(他)變好。」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以後?理想受挫,熱血已涼,每一個呂緯甫的心裡已然沒有以後,也不去想以後,問他以後,答案就是四個字「得過且過」。
捫心自問:我是呂緯甫嗎?似乎是,但又不是,不接受是,不願意是,不甘心是。
那麼,你是嗎?
幾株老梅竟鬥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裡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裡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幹,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以上三段寫景是經典,分別出現在文章的前中後三個位置,讀來便知不純是寫景,寫得本質還是人、還是情——九十九分的蕭索之外的那一分凜烈!獨一份的凜烈!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廢園老梅鬥雪開花,不以深冬為意;山茶紅花如火,憤怒傲慢,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我」見而心生驚異,呂緯甫顧盼時也閃出射人的光,似乎見到了曾經怒髮衝冠、試手補天的自己。
酒盡人散,分道揚鑣,「我」告別呂緯甫,抖落積雪,挺直身軀,獨自邁入密織的「羅網裡」,衝決之!
於202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