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綠茶」郭曉婷
前兩天,書單君看綜藝《演員請就位》,有一個片段讓我特別震驚:
演員郭曉婷在臺上,跟導演告狀,說搭檔楊志剛不配合排練很遺憾。
結果彈幕裡一片罵聲: 這妹妹在那告狀呢、心眼真多、綠茶婊。
楊志剛是誰?
提到這個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但看到這張臉你應該就有印象了。
他是市場評定最高級S級的70後演員,《鐵梨花》、《打狗棍》、《勇敢的心》等各大熱播劇男主。
哥哥是《娘道》和《最美逆行者》的導演郭靖宇。
對比之下,郭曉婷只能算娛樂圈新人了。
她最為人熟知的角色,應該是《仙劍奇俠傳》裡的花楹。
這兩個人搭檔的《受益人》,可能是《演員》裡唯一沒排練的節目:
因為楊志剛不配合,他們在上臺前,總共就排練了3次。
郭曉婷一次又一次跟他商量,希望多排幾次,建立情感交流,但他一意孤行,還要按自己的想法改劇本。
最後出來的效果不好看。而對手組呢?反覆排練,拿了最佳。
郭曉婷無法理解,她當著導演的面,直接提出了這個問題。
看到這裡時,我的心裡就咯噔了一下。因為她一講完,全場就沉默了好幾秒,更加襯託出了她的不合時宜。
彈幕裡有人罵她「心機」、「綠茶」,也有人說她「情商低」、「太較真」、「得罪人」。
這讓我覺得很可悲,難道說實話就是綠茶?不肯吃啞巴虧,就是情商低嗎?
這一幕,簡直是一個小型中國社會的縮影。
為什麼大家不喜歡郭曉婷的做法?因為它破壞了中國人人際交往的「潛規則」。
也就是說,她「壞了規矩」。
02
無訟社會
中國人講究什麼?無訟。
訟,就是告狀。
老話說,「餓死不做賊,冤死不告狀」。
中國人歷來追求無訟社會。費孝通曾在《鄉土中國》裡寫過,以前律師是被蔑稱為「訟師」、「訟棍」的。
一個到官府打官司的人,會被人們所不齒。告狀,被認為是一種「搬弄是非」的惡行。
舉個例子,打離婚官司在西方非常常見,但在中國人的文化觀念,很多人還是覺得這不道德、不體面。
而郭曉婷在臺上直接揭穿老前輩不配合排練,就像是跑到了縣太爺面前喊冤,大家不僅不會同情她,還會覺得這個小姑娘「不懂做人」。
甚至會被惡意揣測,是在「出賣別人」。
你看,中國已經從鄉土社會蛻變,但對訴訟的固有觀念,依然留存在中國人的潛意識裡。
更好的做法是什麼呢?
在《沉默的大多數》裡,王小波提供過一種「正確的維權方式」:
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注意。
但不敢保證,此後他會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回答你。估計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夠不夠做他媽。
但你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的氣放掉。
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
總之,就是不能正面起衝突。
當然了,這是王小波的調侃。事實是,很多人受了氣,不僅明面兒上不能撕破臉,私下裡也得學會吃啞巴虧。
小說《狗夫200天》裡,女主張老太是個愛較真的老奶奶。
她報的駕校,存在一種潛規則:
每天中午,教練會帶著學員去他們拿回扣的飯店,那裡的飯菜比尋常的飯店難吃點,貴點,但又不至於難吃和貴太多,餐費所有學員AA。
張老太不能接受,她問大家:「為什麼要來這兒吃?憑什麼教練不用掏錢?」
沒有一個人搭理她,大家反而覺得她很奇葩。
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反正也沒多少錢,攤分到每個人頭上就幾十塊,大家都心知肚明讓教練賺點回扣,沒人愛計較這個。
比起個體的公平公正,大家更追求集體的安寧和諧。
從小,我們就被教育「吃虧是福」、「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槍打出頭鳥!」
卻沒有人教過我們:要為自己的權利發聲。
這就是大部分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不要生事,以和為貴!
03
「自我壓縮的人格」
為什麼我們寧願自己受委屈,也要維持人際的和諧?
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中,歷史學家孫隆基對中國人的群體文化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孫隆基說:
中國人的「身」是由「人倫與社群關係」去組織,而不是由「自我」去組織的,因此就恆常地處於人情的磁力場的包圍中。
什麼意思呢?也就是說,中國人的「自我」其實是不被看見的。
我們看見的是什麼呢?是一個人身上貼滿的標籤,他的年齡、等級和層次等。
想想看,我們跟陌生人打交道時,問得最多的問題是什麼?
你今年多大了?做什麼的?結婚了沒?
這其實就是為了確定你和對方的長幼和尊卑。
不同等級的人,給予不同的面子。年紀大的、等級較高的人,就得多給一點兒「面子」。
因為中國社會,是一種熟人化的社會結構。大家都是熟人,熟人之間當然要照顧到彼此的面子了,這樣才能維持長久的關係。
所以郭曉婷和楊志剛搭檔排練,楊志剛就有話語權,郭曉婷得戰戰兢兢。
這就像是你剛入職場,跟公司的老人分配到同一個項目,哪怕前輩倚老賣老,你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要是工作還是沒做好,老闆問責,你還得安靜地把鍋背了。
不然就是出賣隊友,在老闆面前惹是非。
可是如果我們認為,集體的和諧,比個體的公平重要,我們就會習慣用懂事或者聽話、沉默、逆來順受等等——去換取社會觀眾的讚許。
如果我們認為公然保障自己的權益是不恰當的,那麼我們就會更能容忍被別人佔便宜,也就更容易受人利用、擺布與控制。
這被孫隆基稱為「自我壓縮的人格」。
04
不要為黑暗辯護
比自我壓縮更可怕的,是我們還會用這一套思維去壓縮別人。
孫隆基講了一個故事:
讀大學的時候,一位國學大師來學校演講,結束後系主任就叫上出席的人一起去吃飯。
也不是正式的公宴,是他本人掏的腰包。
系裡有一位教授當時沒去聽,自然也就沒被邀請去吃飯。沒想到,這個教授大怒,說該國學大師是自己老師,系主任不邀請他,故意排擠他等等。
系主任向他道歉,但他仍沒完沒了,要系主任寫悔過書。
這非但很不公道,也是令人失尊嚴的要求,系主任覺得很難做,但系上兩位鄉愿式的教授卻出來打圓場,說好說歹地勸系主任「大人有大量」。
結果,悔過書寫是寫了,鬧事的一方意猶未足,在書背後批了幾句侮辱性字句,丟了回來。那兩位鄉愿又來將系主任按下去,叫他好歹再順從對方一次。
在這期間,有人看到系主任在辦公室內暗自流淚。過幾天,他在馬路上行走時心神恍惚,最後出了車禍。
北島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大人必須要有大量,受了委屈,咬碎牙也要往肚子裡咽。
而小人,卻正因為是小人,反而有了作惡的道理,這不是很荒謬嗎?
如果這樣可以換來和諧,那這到底是真的和諧,還是妥協呢?
說回郭曉婷,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她其實一直是個勇敢的人。
曾因N號房事件髮長文,自曝幼時遭性騷擾的經歷:
學生時代,有位語文老師每天給她發曖昧簡訊,她直接用生硬的文字回辱了對方。
看不慣老師對其他女同學動手動腳,她會跑去向校領導投訴。
這是一個對權力壓迫很敏感的人。
在書單君看來,她代表了年輕的一代——她們擁有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們沒學會「背鍋」。
而我們呢?卻要在這個時候捂住她的嘴,告訴她:
為了這點事,沒必要;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撕破臉不好看;萬一以後人家給你使絆子,多不划算!
這看起來是為她好,但本質上,是一種二次傷害。因為這些話都是在告訴她:你受的委屈很渺小,不值一提。
可是再小的委屈,也是事實不是嗎?憑什麼犯錯的人,被視為「合理」,而發聲的人,卻成了「禍根」呢?這太可悲了。
有句話說,如果天空總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發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覺無力發光,那就蜷伏於牆角。
但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也不要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諷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們。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蟲。
比起那些精明的沉默,我希望這個世界,有更多「郭曉婷式」勇敢的笨拙。
部分參考資料:
[1] 《中國人的人際關係和諧心理》陳浩彬
[2] 《為什麼說「憤怒」是種必要的情緒?》劉滿新
[3] 《"The Aptness of Anger"》Amia Srinivans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