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人民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中國在梁莊》,是一本比《活著》還要真實的書籍,它以近乎紀實的手法呈現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河南一個小鄉村的變遷,直擊農民的痛點和悲苦。從某些意義上來說,電影《過昭關》很像影像化的《中國在梁莊》。
《過昭關》是由霍猛自編自導的一部鄉村公路片,講述了暑假期間,七旬老人李福長騎著摩託三輪車,帶著7歲孫子橫跨千裡看望多年不見的生病老友的故事。
影片自2019年5月上映以來,斬獲了第二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費穆榮譽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華語新生代青年評審榮譽等多個獎項。飾演李福長的78歲老人楊太義,雖是第一次演電影,卻憑藉片中樸實不落俗的演技,成為中國年齡最大的影帝之一。
有網友評論: 「電影《過昭關》是一部精緻的寓言式的電影,在寫實的手法裡和爺爺走過一段路,感受他是怎樣普普通通的蒼老,並窺見他是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生。電影也是一部架構工致的電影,一老一少,一生一逝的對比,穿插進平仄起伏,如對聯般工整對仗,幀幀雋永。」
就我而言,這是一部以小見大、在平淡緩慢中見深意的電影,其真實不造作的風格、克制又恰到好處的情感處理、含蓄又直抵人心的人生隱喻,給人意料之外的感動與思考。就像一顆外表不起眼的核桃,剝開皮後是飽滿有價值的果肉,給人滿心滿眼的驚喜。
本文將從敘事結構、表現手法、看點的聚焦、蘊含的哲理等四個方面呈現這部餘味十足的電影的魅力所在。
在輕鬆溫馨的主線中穿插進象徵主人公生命歷程的暗線戲劇故事,豐富了影片的內容,有利於觀眾對主題思想的理解。
①「串珠型」的主線結構:李福長帶孫子騎三輪車到千裡之外見老友韓玉堂最後一面,並在路途中疏導遭遇人生困境的陌生人的故事
「串珠型」的敘事結構是公路故事中特有的結構,所謂「串珠」,可以分為線和珠,貫穿始終的「線」是核心人物與核心事件,展現情節的「珠」則是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件。
生活在河南省太康縣袁馬村的77歲李福長,偶然間得知多年未見的老友韓玉堂病重在三門峽醫院住院,便騎著摩託三輪車,帶著暑假回村的7歲小孫子去見老朋友最後一面,美其名曰「旅遊」。
在路上,爺孫倆先是在河邊遇到了投資工程被騙而心灰意冷的釣魚年輕人,李福長用啞巴福和的故事疏導年輕人,幫他重拾了繼續生活的勇氣。
後又遇到了貨車壞掉急需搭車到城裡買零件,卻求救無人助的沮喪中年貨車司機。李福長毫不猶豫將摩託三輪車借給司機去城裡買零件,並幫助司機守著貨車。之後還將所有的錢給了一對孤寡母子,用實際行動讓抱怨「這世上沒有一個好人」的司機重信世間有真善良。
之後又遇到了聲帶受損藉助機械產品發聲的養蜂老人,李福長與他話人生談生死,用少許的陪伴讓孤獨的養蜂老人得到一絲寬慰。
最後,李福長如願見到了好友,了卻了多年的心願。
李福長帶著孫子看老友的事件就像一根線,串起了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珠子)。這種「串珠型」的主線結構是影片的「明線」,使整體故事一目了然,具有強烈的清晰感與流動感,對故事情節的包容性非常大,即使路途中遇到的人和事(各個次要事件)沒有足夠的聯繫也不打緊,只要都在主線上即可。
老人開解路人的小插曲,使孫子在潛移默化中學會了為人處世的方法,也讓幾個糾結的路人有所獲,與自己和世界和解,完成自我救贖。
②戲中戲的暗線結構:李福長給孫子講伍子胥過昭關的故事,意指人生如伍子胥過昭關一樣磨難重重
戲中戲是藝術創作中常見的一種套層結構,指作品中套演了一個主幹故事之外的另一個故事,包括了外層和內層兩個敘事層次,外層是全篇主幹故事,內層作為戲中戲插入到外層敘事中,形成嵌套結構。
通常情況下,戲中戲的內層主要以簡約的神話、傳說為原型,外層故事將經典引入其中。比如2012年舒淇主演的電影《情謎》,就以戲中戲的方式將中國傳統戲劇《紅梅記》融入現代故事中,虛實相交形成獨特魅力。
爺孫出發的第一天晚上歇在了僻靜的小路上,蓋著被子躺在摩託三輪車上的孫子不肯睡,李福長便給他講「伍子胥過昭關」的民間傳說故事。
那個叫伍子胥的楚國大將,被楚平王一路追殺逃到了昭關,卻因昭關地勢險要有重兵把守難以過關,憂愁過度一夜白頭,後得東皋公相助過昭關到了吳國,這才逃過一劫。
故事講完後,李福長告訴孫子,他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他一生的波折苦楚跟伍子胥過昭關是一樣的。年輕時因「成分不好」父母都死了,走投無路時在勞改農場得遇幾位朋友照顧才活了下來,韓玉堂便是當年幫助過他的朋友之一。
李福長講伍子胥過昭關這一段,影片中插入了中國傳統戲曲伍子胥過昭關的畫面,這種戲中戲的敘事結構為我們理解李福長苦難的人生,還有他為何會相信世間多良善和友誼一世長存提供了參照系,完成了主線和暗線的互相滲透和牽扯,豐富了影片的內核。
同樣是在艱難困苦中被他人的善意溫暖過,伍子胥後來「以仇報仇」掘了楚平王的墓、鞭了楚平王的屍,李福長卻在後來的歲月裡一路將寬容樂觀踐行到實處,把善意一點點傳承下去,讓社會充滿溫度和正能量。這兩種強烈的對比更凸顯出李福長精神的可貴。
實景帶來的藝術效果有和諧的美感,加上影片冷靜克制的情感處理技能,營造出濃厚的農村生活氣息,勾起觀眾內心深處對情感的呼喚。
①實景拍攝:全片實地取景、採用方言對白、不用背景音樂渲染,具有近乎紀錄片的真實感,豐富了中國鄉村電影現實性美學譜系
電影一開始,導演便將鏡頭對準自己的家鄉河南太康縣袁馬村,隨著時間一點點推進,我們看到了中原農村盛夏一望無垠的莊稼、閒聊的熱情村民、肆意走動的雞群和土狗、充滿泥濘的鄉間小路、電線桿上和路邊牆上大大的標語等。
影片自始至終都沒有用背景音樂,是繼《無名之輩》後的另一部方言電影,對白幾乎全是河南方言,但並不煩悶,反而有些喜感。
對於擁有農村記憶的無數「遊子」來說,這是一個回望過去的珍貴禮物,熟悉的畫面和對白輕而易舉便打開了記憶深處的閥門,讓人隔著漫長歲月回望童年的稚嫩過往,瞬間熱淚盈眶。
全片以追求真實性為大從而減少了與現實的差距,具有生活氣息濃厚的特點,讓人不禁想起小時候盛夏裡一陣陣知了的鳴叫聲,還有在樹蔭下搖著蒲扇樂呵呵給孩子們講故事的爺爺奶奶,以及夕陽西下時整個村莊籠罩著的那一層薄薄的煙霧。
大量廣角鏡頭的使用將一幀幀美麗又真實的鄉村生活展現在觀眾面前,為看慣了刻意追求電影畫面意象美的觀眾帶來了驚喜,填充了中國鄉村電影現實性美學譜系。
②克制的情感表達技巧:歷盡波折來到好友韓玉堂的面前,只是簡單的握手寒暄,說一句「你吃飯了嗎」,具有涓涓細流的餘味感
李福長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三門峽醫院找到病重的好友韓玉堂後,兩個多年不見的好友既沒有相擁而泣,也沒有千言萬語說不盡,只是將顫抖著的手握在一起,簡單說了幾句話,比如「你咋來了,吃飯了嗎」「我來看看你,家裡忙,等你好了我再來看你」等,最後便揮手告別了。
彼此念念多年的老友相見,這段作為全片的重點情節,本應該是最煽情賺眼淚的片段,但導演僅僅用了幾句很平常的問候和握手的動作在差不多3分鐘內就完結了,情感處理得特別克制,有一種靜水流深、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蘊。
在農村,大家表達關心和熱情的方式,往往都是偶遇時一句簡單直白的「你吃飯了嗎」,影片中韓玉堂問李福長吃飯了沒這一細節的出現,可謂煙火味十足,瞬間撥動了心底的弦,展現了看似「冷漠」實則深情的農村情感表達模式,有餘味無窮之覺。
作為國內難得一見的公路題材電影,影片在平穩的敘事中將大家深有所感的爺孫相處、生死、農村留守兒童與老人等話題糅合在一起娓娓道來,喜中帶悲,富有酣暢淋漓之感。
①爺孫趣味十足的日常:李福長給孫子洗澡、講故事、做紙風車,倆人一起比賽誰小便尿得遠,這些情節一點一點將觀眾拉回小時候那段溫馨的時光
孫子暑假從城裡回老家的第一個晚上,李福長用大澡盆細心照顧孫子洗澡,給孫子講過去的故事。不得不說這一幕特別溫馨,就像復刻了我們小時候與爺爺相處的場景,很多網友評論「滿滿的童年味道,想跟爺爺一起看」「想念爺爺,但爺爺已經不在了」。
在路途的第一個晚上,爺孫倆歇在路邊,臨睡前他們一起小便的時候,孫子說:「爺爺,我能尿到那棵小草上,你能不能」,然後便真的尿到了那棵小草上,隨後是李福長開心的笑聲和一句「俺小孫子真厲害,哈哈哈,好好好」。這個情節熟悉不?各位男同學,小時候這類事情可沒少做。
遇到貨車司機的小故事裡,因三輪車借給貨車司機騎去城裡買零件,李福長趁機給無聊的孫子做了一個紙風車玩,是我們小時候常常玩的那種。迎風呼呼轉動的紙風車配上孩子清脆甜美的笑聲,簡直就是我們的小時候。
大澡盆、過去的故事、幼稚的小便比賽、紙風車等,瞬間喚醒童年的記憶,將我們拉回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在感動於片中爺孫之間細膩深厚的感情時,不禁懷念起我們與祖輩的那些快樂。
②生死問題的探討:片中出現6次對生死話題的探討,發人深省
第一次:摘西瓜時李福長讓孫子不要尿在老爺(李福長的爸爸)的墳頭,繼而兩人討論了「人都會死嗎,怎樣才能不死」的話題。
第二次:路途荒野夜宿對「鬼」的討論,李福長告訴孫子這世上沒有「鬼」,都是自己嚇自己的,真有的話見多了也就不怕了。
第三次:搭貨車時遇亡人,李福長說活人不能跟亡人計較。
第四次:與養蜂老人話人生,李福長講人這一輩子跟過昭關一樣,過了昭關還有潼關、山海關、嘉峪關,關關難過也得過,現在只剩下最後的生死關了。
第五次:福和下葬,李福長告訴孫子自己也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但不久的將來就會去找它。
第六次:運生運傑修房頂,由運生的話引出古語「陽間添個人,陰間去個鬼」。
中國人既忌憚又關心的生死話題始終貫穿於影片中,李福長能用淡然自若的態度與孫子討論「生死」,是時光賦予他的智慧。導演用輕描淡寫的視聽語言和爺孫的趣味相處撫去了大部分沉重,留下空白讓觀眾自己思考。
③留守兒童與孤寡老人的社會性問題:青壯年進城打工,留守兒童與孤寡老人在村裡堅守土地,這一痛點直擊人心
影片開場就是村裡獨居的77歲李福長扛來梯子顫顫巍巍上房頂修漏雨的地方。隔壁的啞巴老人福和也是獨居,兒子在城裡打工,給他裝了固定電話,以他是否接電話判斷他是否還活著。
鏡頭遠景中有婦女和小孩閒聊,村裡基本看不到青壯年,也看不到一個完整的家庭生活場景。
遇到的養蜂老人,他的兒女都在城裡生活,他不喜歡住城裡且要守著祖墳,便到了荒郊野嶺獨自養蜂。
這些鏡頭裡的畫面,從某些程度上反映出中國目前的一大現狀,農村青壯年進城務工後孩子和老人留守在家頗為孤獨和悽涼,這是農民們的痛。
但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不斷實施,越來越多人關注農村的相關狀況。如何讓這類農村走出困境,如何解決城鄉二元對立帶來的問題,值得所有人深思,這也是本片背後的文化價值的體現。
①「年輕人都想快,其實只要路沒有錯,慢慢地,路就能走到。」這是李福長騎車太慢遭到孫子質疑什麼時候才能到三門峽時的回答,如泉水般清冽的話,足以安撫一顆焦躁不安的靈魂,讓人迎著目標慢慢去超越漫無目的的徘徊人生。
②「有些事情,人是無法控制的,就像這河裡如果沒有魚,你跟這守一輩子也釣不著魚。」李福長在河邊用這句話寬慰投資失敗背負巨額欠款的釣魚青年,點燃了青年人重新生活的希望,決定抗起肩上逃避已久的責任。提醒我們正確看待人生的失敗,繼續勇敢前行。
③「鬼就像老虎一樣,你見得多了,對它了解了,慢慢你就不害怕了。」孫子害怕有鬼不敢睡覺時李福長的恰當比喻,形象的比喻中透露出無盡的智慧與通達,指引我們接受不了解的人生,直視狹隘的恐懼。
④「咱這一輩子也就跟那個過昭關一樣,過罷昭關又過潼關,關關難過也得過。」與養蜂老人感念過往時對不安穩的人生充滿智慧又淡泊的總結,無奈中摻雜著更多的堅毅,忠告我們堅定信念,面對人生困難迎難而上。
⑤「人都會死的,到時候想見的人都能見到了。」隔壁福和去世後孫子問李福長會不會死,李福長便淡然的說了這一句,用豁達的人生觀來面對生老病死,啟發我們重視事情的兩面性,用曠達的態度承擔無法改變的人生境遇。
同樣是公路片,《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和《菊次郎的夏天》是在「路上」自我救贖,《過昭關》是在「路上」播種善念救贖他人。影片的魅力在於其樸實無華的手法之下的精神內核、克制的情感表達和生活哲理,引發觀眾共鳴與思考。
李福長一路開解了很多人,那些撫慰人心的話只有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才不會那麼教條,因為那是他的經歷。那些年輕的人們尚未闖過的關口他都經歷過,所以才有這樣的資格,相信世間多留善意、相信友情一世長存。
說起過去的苦難,那些寫滿磨難的歷史,都在記憶過後,變成一聲輕嘆,化成一曲餘韻悠長的《過昭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