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周才庶
近日,義大利作曲家埃尼奧•莫裡康內去世。生前,他曾與導演瑟吉歐•萊昂、朱塞佩•託納多雷有長期的默契合作,為《天堂電影院》等諸多經典影片配樂,被譽為電影配樂大師。隨後,《天堂電影院》曝光了30周年紀念版預告,影片將於7月24日重映,以致敬經典,紀念大師。
在義大利南部小鎮姜卡爾多,小男孩多多喜歡看電影。他經常潛入電影院,看放映員艾菲特在神父的審查下剪掉吻戲;他懷揣著50裡拉,把媽媽讓他買牛奶的這筆錢換成了電影票;他用驚奇的眼睛凝視著大屏幕,看那風捲雲舒的傳奇與無窮無盡的世界。《天堂電影院》由朱塞佩•託納多雷執導,講述了一個關於電影歷史、個人情感的動人故事,於1988年11月在義大利上映,並獲1989年第42屆坎城電影節評審團大獎、1990年第6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
電影是什麼?安德烈•巴贊提出這一本體之問後,人們認為,電影是影像,是語言,也是神話,是探險。在《天堂電影院》裡,電影之於多多,是少年的想像,是未知的遠方,是無盡的可能。那麼,電影院意味著什麼?電影院作為公共空間,是場地和情境,也是愛恨與人生。
片中,影院裡的人真是生動極了:有人一看電影就張嘴打鼾,搗亂的人往他嘴裡扔擲一隻大瓢蟲;有人反覆觀看同一部影片,背誦臺詞高度共鳴;坐在前排的少男,盯著美女的妙曼身姿,不禁心神蕩漾;站在後排的男女,或痴迷觀看或心懷鬼胎。電影院,成為小鎮生活的縮影。多多的夢想與啟蒙、情動與初戀、遠行與還鄉,在影院的背景下逐步展開。《天堂電影院》,可謂一部個人的成長史。
每個少年都有一段懵懂的時光,夢想如何在懵懂之中開出生命之花?《放牛班的春天》中,皮埃爾•莫昂克渾渾噩噩、調皮搗蛋;《四百擊》中,安託萬習慣了逃學偷盜。幸運的是,前者遇見馬修老師,音樂天賦被發掘,成為著名指揮家;不幸的是,後者遭遇繼父的粗暴對待,倉惶逃脫,影片定格於少年無助的面孔。《天堂電影院》中,多多的成長則離不開放映員艾菲特。
父親在多多的生命裡,是長期缺席的。戰爭中失蹤的父親,只是照片上發黃的印記,成了多多心中模糊的面龐、抽象的符號。艾菲特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多多父親的角色。他載著多多騎行在鄉間小道上,並告訴他,你的父親「高、瘦、開朗,總是微笑,很像克拉克•蓋博」;他教會了多多使用放映機,剪去要刪除的段落,填好備忘錄掛在牆上。在一場影院大火中,艾菲特失去了雙眼。他再次回到放映室,指引給多多的是人生道路。此時的艾菲特,把世界「看得更清了」。
艾菲特給多多講了一個故事:衛兵喜歡公主,公主對衛兵說,如果可以一百個晝夜守衛在陽臺之下,她就以心相許。日日夜夜,風雨兼程,衛兵堅持守護,但在第九十九個夜晚,他搬起凳子走了。故事的內涵和隱喻,多多不甚明白;故事的招數和架勢,多多深得要領。此時的多多,愛上了銀行家的女兒。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時刻,他偶遇姑娘,竟然說了句:「天氣真好,不是嗎?」多多效仿衛兵,俘獲了姑娘的芳心。可是,終難抵抗階級的差異、身份的懸殊。在人群中走散的戀人,還能再回來嗎?
服完兵役的多多回到小鎮,艾菲特讓他離開這裡,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因為如果每天待在這裡,就會把它當作世界的中心,會相信一切都不會改變。在車站告別時,艾菲特抓住多多,用盡力氣告訴他:「不要回頭,不要寫信,不要因為思鄉而放棄,忘了我們。要是你放棄回來了,就別來見我,我不會讓你進我家,懂嗎?不管你最後做什麼,熱愛它,就像小時候熱愛放映機那樣。」在這裡,夢想和還鄉構成了一對矛盾。
小鎮放映廳裡的艾菲特,沉埋著一顆不羈的心靈:拘於方隅,悵怨久之;閱盡繁華,寥落隨之。在影院世俗的歡笑中,艾菲特聽到了無盡的空虛,深知離開這裡才能擺脫平庸的靈魂。他告訴多多,自己不想聽多多講別人的故事,而想聽別人講多多的故事。這意味著,多多要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人,才能讓遠方傳來的故事裡有自己。
愛他,就讓他遠行。
多多,再沒有歸鄉。
夢想與故鄉,如何形成了生存悖論?兩者的邏輯關聯應該是鄉愁或nostalgia。詩人說,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導演多多大概會說,鄉愁是一張兒時的電影票。塞馬北依,越鳥南棲。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故鄉。可是,鄉愁會折斷夢想的翅膀嗎?影片中的艾菲特認為,應該壓制鄉愁以實現夢想。
三十年後,多多成為著名導演。因為艾菲特的葬禮,他回到小鎮。電影院已經衰敗,灰塵堆積,滿目滄桑。艾菲特臨終前給多多留了一份禮物——那是一盒從大量影片中剪輯下來的膠捲,收藏了三四十年代眾多好萊塢經典影片中的吻戲。功成名就的多多凝望著這些影像,微笑又流淚。此時,響起了由莫裡康內作曲的《Love Theme》。優美的旋律,傳達出多多內心的欣喜、感動與傷感。
作為自傳體電影,《天堂電影院》呈現了個體的成長與影院的興衰,巧妙運用蒙太奇手法連接電影世界和現實世界。在電影和現實的雙重視域中,影片觸及了戰爭與等待、相遇與迷失、災難與補償等人間百態,以多多的成長史貫穿起宏大龐雜的敘事意圖。《天堂電影院》,不像《甜蜜的生活》那般奢靡與空虛,不像《八部半》那樣彷徨與無助,也沒有《巴黎最後的探戈》那種情慾與放縱,沒有《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那種禁忌與窺視,顯示出義大利電影雅正的審美向度。(周才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