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留意到,電腦輸入在不同字體間轉換時,常會有個黑色方框跳出來,代替無法顯示的字形,像豆腐一樣。
對Adobe高級計算機科學家小林劍來說,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不再看見這些產生閱讀障礙的豆腐。
2014年7月,思源黑體發布會。
距離他第一次試圖說服Adobe,開始一個橫跨中、日、韓文的泛CJK字體(pan-CJK)項目,已經過了15年。雖然CJK這3個字母代表的國家—中國(China)、日本(Japan)、韓國(Korea)使用部分字形類似的漢字,但三國分別擁有各自的語言和文字系統,之前的字體開發大多由本地公司完成。
「我能理解像Adobe這樣的大公司在這類事情上的猶豫。」小林劍穿著一件Google送給他的橙色T恤,上面印著一個類似於「對豆腐說不」的圖案。
小林劍其實是個叫Ken Lunde的丹麥裔美國人—「小林」這個姓來源於「Lunde」在丹麥語中的含義,「劍」則直接取自於日文漢字。他在Adobe已經工作了23年,是成立於1982年的字體部門中,唯一既通曉東方語言又具備編程能力的人。他在LinkedIn簡歷中「高級計算機科學家」這個職位後標註了一個「V2.0」—以紀念今年7月在Adobe的一次升職。
這次升職伴隨著另一標誌性事件。當月15日,Adobe聯合Google發布了一套歷時3年完成的全新字體,小林劍為它取名為「Source Han Sans」,「思源黑體」這個中文名則來自Google的軟體工程師葉平。Google沒有和Adobe在命名上達成一致,稱它為Noto Sans CJK。
這套字體是Google開源字體計劃正式公布的第96套字體。它們都沿用了Noto這個名稱—所謂的「消滅豆腐」(No Tofu)。
對Google來說,這也是它第一款開源的泛CJK字體。「思源黑體支持韓文、日文、簡體中文、繁體中文,它們都包含在這款字體裡。」Adobe的產品經理Caleb Belohlavek說。它也包含一部分來自這家公司Source Sans字體家族的西文字形。
為了適應兩家不同公司的要求,小林劍最終決定為這套字體提供七檔粗細。作為一款針對電子設備閱讀設計的開源字體,「免費」這個標籤讓它更有吸引力。
Google想用這個字體覆蓋多種語言文字,「Noto Sans CJK的設計目標要跟Noto家族英文字體(Noto Sans)協調統一,找Adobe主要因為Adobe有一流的CJK字體專家。」Google向《第一財經周刊》回復。Google為這次項目提供了資金支持。
5年前,Google的國際化軟體工程總監Bob Jung聽到了小林劍關於泛CJK字體項目設想的第二次演講,他已經和Adobe的這位寶貝科學家有超過20年的交情。這次,他代表Google和Adobe開始了漫長的談判。兩家公司需要在合作方式、資金投入上取得各種共識。
儘管一直在為Adobe的東亞字體設計提供技術支持,但小林劍缺乏能讓自己實現想法的順手基礎工具。即便是現在,和這些工具有關的技術還在不斷完善。「因為這些限制,我們仍在用很原始的格式。」他希望思源黑體能讓更多程序開發者和軟體開發者,開發出更完整的、支持這些字體的基礎工具。
使用工具的確是字體設計過程中的鴻溝。Adobe東京字體設計團隊的西塚涼子是這套字體的主設計師,她承認,即便使用Adobe專利軟體設計漢字,一開始也有挑戰。
他們需要服部正貴這樣的人,服部是設計師和工程師的銜接者,已經在這裡工作20年。西塚涼子稱他為「懂字體設計的工程師」。在思源黑體項目裡,服部正貴是個有些內向、容易被忽視的人。他和西塚涼子都是高級設計師,負責管理、調整、擴展漢字設計基礎元件庫(the Element Library)。
山本太郎是Adobe日本字體設計3人團隊的Leader,負責和美國總部的溝通。他資格更老,1992年就已到Adobe工作,那時日本字體團隊剛剛組建3年,當時他的同事包括日本更早一代的字體設計師小塚昌彥。小塚昌彥當年設計的小塚黑體,也是思源黑體漢字部分的基礎。
「骨」,從左到右分別是簡體中文、繁體中文和日文/韓文(共用);「曜」,從左到右分別是簡體中文、繁體中文、日
這套字體中的日語假名部分,則以西塚涼子的Ryo黑體為基礎。「我們並沒有太多基礎字體。小塚黑體是我們手中唯一的漢字黑體,為了加快速度,很多工作又必須手工去做,所以我們不得不重複使用、修正它。」山本太郎對《第一財經周刊》說。
他們的設計從1000個核心字形開始。複雜的漢字結構會被分為獨體字、上下結構、左右結構等,分拆成不同部分,反覆組合,用這1000個核心字形實驗。
這個數字一旦進入實際設計階段,就立即上升至6.5535萬個字形—它們不全是漢字。這是微軟與Adobe聯合開發的OpenType字體格式能容納的最大限度。它支持4個地區的文字,實際支持的Unicode字符大約有4萬個。這個龐大的字體計劃,已經超過了Adobe字體團隊的設計能力。
來自日本、韓國、中國的3家字體設計公司—日本Iwata、韓國Sandoll、中國常州華文,成為Adobe的外部設計合作方,分別負責日文字符集擴充、韓文設計、簡繁中文字形本地化。
「在Iwata,有一個使用Adobe專利工具的前Adobe僱員在那裡,他的參與極大縮短了我們在日文字體設計上的培訓時間。」Belohlavek對《第一財經周刊》說。
接下來的問題驗證了Belohlavek的判斷。雖然在當地都有廣泛使用的字體產品,擁有二三十年設計經驗,中國和韓國公司在適應設計工具上還是耗費了不少時間。
韓國Sandoll的創始人Geumho Seok發現,雖說接下了這個生意,但團隊完全沒用過Adobe的字體開發工具Type Workbench 2,手中要做的1萬多個字形只能緩慢推進。
來自中國的常州華文面臨更複雜的局面,在創始人黃克儉的最初計劃裡,他只派了9個人參與項目,項目完成時小組已經有20人。而且,Adobe在北京為設計小組準備的培訓讓他仍然覺得吃力。他不得不讓團隊中的5個人飛去東京,學習Adobe字體設計工具的使用方法。
黃克儉的團隊要負責「中國大陸標準簡化字」和「臺灣標準繁體字」。小林劍的簡體中文參考書,是一本紅色封面的《〈通用規範漢字表〉使用手冊》,他在為8105個漢字編碼時,意識到存在199個超出中國官方編碼範圍的漢字。他在開發博客上提醒接下來的開發者,希望他們能夠提醒標準制定者加以修正。
6萬多個字形全部要由他一一和日文字形核對,然後形成列表和評論,以每輪1萬字的頻率,發送給日本的西塚涼子和服部正貴。
「很多時候,中文和日文漢字雖是同一個字,但字形上有細微差別。」西塚涼子告訴《第一財經周刊》,首先是那些在日語漢字中沒有的漢字,需要中國方面設計;在小塚黑體基礎上,那些和日文漢字寫法不同的漢字,也得由常州華文修正。她雖然是最終的設計定稿者,但要不斷和常州華文反覆磨合。
這些字形在正式確定之前,Google和Adobe讓不同國家的字體設計師和愛好者加入測試體驗團隊。這個龐大的體驗者名單不僅包括Google和Adobe的內部員工、小林劍在GitHub(全球最大的社交編程及代碼託管網站)的負責維護及接受反饋的討論組、Google的國際化小組、字體的業餘愛好者,還有當地普通母語用戶。
字體愛好者梁海受Google產品經理肖湘曄邀請加入測試,他目前正在印度的Indian Type Foundry參加一個蘋果合作項目,負責為OS X和iOS這兩個作業系統新的天城體字母默認字體—Kohinoor Devanagari提供技術開發支持。
梁海花了半小時,給另外9個他稱為「準專業級別」的字體愛好者群發郵件。他在第二天就收到全部回復。測試字體不算輕鬆,他們的工作雖然在思源黑體正式發布時就已結束,但作為開源項目,小林劍選擇在GitHub站點託管原始碼,並不斷接受反饋、發布更新。
這很有趣。當了解到賈伯斯的美學基礎部分來自年輕時的字體課程時,更多年輕人開始對字體產生了興趣。在去年上海一場以字體設計為主題的演講中,當時還是Dalton Maag公司字體設計師的許瀚文被一群年輕人圍在中間,這些人擠滿了20平方米左右的兩層小樓,連樓梯上都坐滿了對這個新世界感到好奇的孩子。
這和20多年前,西塚涼子還在武藏野美術大學選擇未來的時候形成了對比。當時的字體設計還是個有些土氣的專業。「那時最流行的是廣告。」她說。最終,她是100個同級生裡唯一選擇字體設計的人。
對字體關注的人開始增多,但中文仍面臨高質量字體匱乏的窘境。一些開源愛好者從2004年發起了開源字體項目「文泉驛」,它在思源黑體之前,覆蓋了中國GB18030-2000的2.7萬多個漢字,而且提供了大量中日韓文相關符號。
「在思源黑體推出前,很多公司、團體需要黑體字,卻又不希望或沒能力投資字體,文泉驛很好地填補了這部分。」許瀚文告訴《第一財經周刊》。他如今是中文字體設計項目瀚文堂的總監。「思源黑體的功能、特色、價值完全跟文泉驛重複,卻有更強大的Google和Adobe的團隊支援,可以覆蓋更多其他地方的字體愛好者。」許瀚文說。
「15年來,我們都想做一款涵蓋範圍夠廣、質量夠高的CJK字體,但我們一直沒法提高這件事的優先級。畢竟,它可能耗費的時間和成本都太高。」Belohlavek說。
Adobe當然想擁有更多像Myriad字體家族這樣的明星產品—它是Adobe最受關注和最賺錢的字體。但是這次,思源黑體並不會加入Adobe的在線字體銷售服務Typekit。此前,Adobe通過永久字體授權和Typekit服務獲得收入。它也會給一些合作方頒發許可,它們每售出一個字體就會向Adobe支付版稅。Adobe也把一些字體和軟體捆綁銷售,以獲得間接收入。
Adobe最近花了挺多時間在印度諸語言、希伯來語,以及阿拉伯語的字體設計上。「這樣,使用這些語言的消費者就能立刻開始使用我們的Creative Cloud系列產品。」Belohlavek說。
這也是思源黑體能給Adobe帶來的售賣字體之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