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看到鋼琴家傅聰因新冠肺炎於12月28日在倫敦去世的消息。雖然每年都有名人去世,但今年確實有些特別。2020年bad news一大堆,現在又加上了一條。
從書架上找出《傅雷家書》,翻開讀了幾頁,主要是作為序的部分所收錄的傅聰寫給爸爸媽媽的六通家書,以前沒有注意到還有這幾封信。
在1957年11月5日的信裡,傅聰說:「人能夠有自由幻想的天地,藝術家是不能缺少這一點的,不然就會幹枯掉。」
在1958年1月8日的信裡,傅聰說:「我最近最喜歡的第一是巴赫,巴赫太偉大了,他是一片海洋,他也是無邊無際的天空,他的力量是大自然的力量,是一個有靈魂的大自然,是一個活的上帝。……舒伯特,我仍然迷戀他。……我也開始認識蕭斯塔科維奇。真是了不起的作曲家……」
在1958年2月28日的信裡,傅聰詳細匯報近期的練習曲目,他說:「我又好久沒給你們寫信了……最近工作成績還不錯。」
在1958年8月20日的信裡,傅聰說:「……最近就是練琴。……我就是練琴,忙得很,將來的事想得很少,顧不得那麼多了。……祝你們身體好,心情愉快。」
在1962年7月8日的信裡(寫在七張明信片上),傅聰匯報他在南美巡演的情況。他說:「……路途又複雜又不準時,實在是勞累之至,但這兩個國家真美,完全是黃賓虹山水畫的味道,人也可愛,女孩子美極了。」他在波哥大用200美金買到了八張唐伯虎的山水插頁,興奮得不得了,他說是真跡。
在1965年5月18日的信裡,傅聰匯報他在東南亞巡演的情況。他在香港和父母通了電話,「你們的聲音口氣,和以前一點沒有分別。我好像見到你們一樣。當時我心裡的激動、辛酸,是歡喜又是悲傷,真是非語言所能表達。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歡離合都是不可預料的。誰知道不久也許我們也會有見面的機會呢?」在信中,他還剖析了自己身上蘊藏著的東方氣質:「我的東方人的根真是很深,好像越是對西方文化鑽得深,越發現蘊藏在我內心裡的東方氣質。」他認為東方氣質是一種「化」的功夫,人和人,人和自然,都是和諧的。「西方人的整個人生是對抗的,人和自然對抗,人和人對抗,藝術家和聽眾也對抗……我們的觀點完全相反,我們是要化的,因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樂合一,和聽眾合一,音樂、音樂家、聽眾都合一。」
傅雷寫給傅聰的家書,我也隨手翻了幾頁。
在1954年8月16日的信裡,傅雷叮囑傅聰要注意禮節:「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裡,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或是褲袋裡。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裡比插在褲袋裡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總而言之,你要學習的不僅僅在音樂,還要在舉動、態度、禮貌各方面吸收別人的長處。」
在1955年1月26日的信裡,滿是熱烈的愛、讚美和期許。傅雷寫道:「世上最純潔的歡樂,莫過于欣賞藝術,更莫過于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赤子之心之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擁抱……」「……願你作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
在1960年8月29日(寫在得知傅聰結婚後)的信裡,傅雷談到如何對待愛情和婚姻。他說:「對終身伴侶的要求,正如對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樣不能太苛。事情總有正反兩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覺得負擔重;追得不緊了,又覺得不夠熱烈。溫柔的人有時會顯得懦弱,剛強了又近乎專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實際,能幹的管家太太又覺得俗氣。只有長處沒有短處的人在哪兒呢?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撫躬自問,自己又完美到什麼程度呢?……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本質的善良,天性的溫厚,開闊的胸襟。有了這三樣,其他都可以培養;而且有了這三樣,將來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波也不致變成悲劇。作藝術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難……」
在1962年6月16日的信裡,通篇都是菜譜,傅雷教授傅聰的妻子彌拉如何做中國菜。「為日常燒菜,彌拉煞費苦心。她要我教她燒菜的方法,太難了,光是紙上談兵沒用,燒中國菜一定得看了學。」
好了,不摘引了,以後再找時間好好讀吧。
時代真不一樣了,從物質條件到文化氛圍都和五六十年前迥然有別。
今天和今後,當然還會出翻譯家,還會出鋼琴家,但恐怕很難再有傅雷和傅聰這樣用家書來「親子互動」。這不單是說手機通訊相當便捷,人們已經不寫家書。即便在寫家書的時代,傅雷家書也是鳳毛麟角。這些家書裡透露出來的最難能可貴的,還不是父子親情,而是他們兩代人對藝術的熱愛、追求以及高超的修養。
中國人裡當然不乏大藝術家,但缺乏對熱愛藝術的表達。中國傳統的藝術家往往不怎麼相信語言可以傳達藝術的,他們覺得藝術應該是自己去「體會」,去「感受」,去「悟」,而不是去互相之間「交流」「討論」「辨析」。陶淵明說「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看起來主張交流,但他還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認為語言所能表達的其實非常有限。這就是典型的中國藝術家的思維。
讀傅雷家書,父親寫的也好,兒子寫的也好,字裡行間洋溢著有一種甚至令人覺得不好意思的「真摯」。這就是他們說的「赤子之心」吧。我覺得在他們的藝術敏感、藝術品格中有一點西方味道,但真正說來,恰恰是因為他們是東方人,以東方人的根底受西方藝術的薰染,才能陶染出這一片真摯與純粹。
《傅雷家書》是寫給孩子看的,也是寫給家長看的。我們讀這些家書,更多的是看傅雷怎麼教育孩子。以前看過一個傅聰的訪談,採訪者和他談到《傅雷家書》的話題,他顯得很無奈。他說自己早就超出了《家書》那個階段了,他聽人談《家書》也聽得膩了。的確,傅雷給他寫家書時,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雖然在音樂上獲得了極大成功,但作為鋼琴家的道路畢竟只是剛剛起步,無論是藝術修養還是人生閱歷都只在初級階段。那個小夥子慢慢成了一個大師級的鋼琴家,藝術造詣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書信文體有它特別的感染力,試看這些開篇,誰能不心動呢——
「親愛的聰:我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念著你!……」(1954年9月21日)
「親愛的聰:差不多快一個月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天天希望有你的信,真是望眼欲穿了。」(1955年月22日)
「親愛的聰:接到你南非歸途中的長信,我一邊讀一邊激動得連心都跳起來了。……孩子,你不知給了我們多少安慰和快樂!」(1961年4月20日)
「聰,親愛的孩子……」(1962年9月2日)
我想讀者在閱讀這些家書時,無形之中會化身為「收信人」而被傅雷充滿深情的文字打動。家書的讀者有很多,但真正的「收信人」只有一個。
現在,那個真正的收信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