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時間12月28日晚,著名翻譯家、作家傅雷之子,世界鋼琴大師、「中國蕭邦」傅聰,感染新冠後不治,享年86歲。前一天,傅聰剛傳出確診新冠。其時,傅聰已入院兩周。許多人認識傅雷傅聰這對父子,是因為《傅雷家書》。《傅雷家書》最早出版於1981年,近40年來一直暢銷不衰。這本書摘編了傅雷的186封書信,最長的一封信長達7000多字。白紙黑字間,傅雷以慈父和摯友的身份,和兒子促膝談心,家常話語間,包含了脈脈親情、道德理想、藝術感悟和生活瑣事。金庸說:「傅雷先生的家書,是一位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
傅雷留給世人的,除了《傅雷家書》,還有就是著名的傅譯。《約翰·克裡斯朵夫》是他的代表作。很多人翻譯過這本書,但只有傅雷的譯文「既展現了原作之神,又展現了中文之美」。法國人也承認,「再也沒人能把我們的名著翻譯得如此傳神了」。1954年,傅聰赴波蘭進修古典音樂。臨走時,一家人在火車站月臺相送,弟弟傅敏哭得尤其傷心。兄弟倆感情一向很好。至傅雷去世,父子倆也只有短短的兩次相聚。從傅聰出國留學起,傅雷朱梅馥夫婦便開始與傅聰和兒媳書信傳音,直到1966年傅朱二人決絕離世。
傅雷知道傅聰喜歡希臘精神,卻又無法完全領悟,就前後花了近一個月,抄錄了法國藝術史家丹納撰寫的《藝術哲學》第四篇《希臘雕塑》譯稿六萬餘字,寄給傅聰。朱梅馥寫信說:
「爸爸雖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淚,但是為了你,他什麼都不顧了。原來的稿子,字寫得像螞蟻一樣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鏡來抄,而且還要仔仔細細地抄,否則就要出錯,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熱愛,對你的關懷,我看了也感動,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育,真是罕見。」傅聰獨在異國,孤獨苦悶與挫折俱有,向父母傾訴之後,又覺得內疚,傅雷寫信來說:
「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苦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與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傅聰回國探親後很快又離開,傅雷在信中說:
「你走後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的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聖潔的,慈愛的!」1957年9月,傅聰應召回國。因為傅雷當時已經挨整,傅聰被限制在文化部招待所內「集中學習」,被要求與親人劃清界限、勇於揭發。1958年,傅雷被劃為右派。同年12月,傅聰從華沙出走英國。雖然在國外多年,但傅聰從沒說過一句不利於祖國的話。著名作家葉永烈後來採訪傅聰,才知道他的出走充滿委屈:
傅聰知道父親被打成右派後,不願意「兒子揭發老子,老子揭發兒子」。在英國,傅聰逐漸成長為首屈一指的世界級鋼琴大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間,他曾是美國《時代周刊》以及許多重要音樂雜誌的封面人物。《時代周刊》稱他是中國最偉大的音樂家。美國許多州立大學和音樂學院的鋼琴教科書,都是傅聰的版本。世界各地的很多鋼琴家,常常會帶著問題飛到倫敦向傅聰求教。傅聰出走之後,父子倆斷絕了消息。後來經過有關領導的批准,傅雷父子又恢復了通信聯繫。傅雷在信中寫道:
「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說,以免增加你的負擔,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個人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傅雷在家書中,始終將愛國放在首位,其次才是親情和藝術。「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藝術家,再其次才是做音樂家,最後才是做鋼琴家。」
1965年5月,傅聰路過香港,打通了離家後的第一個長途電話。 傅聰只叫得一聲「姆媽」,媽媽只叫得一聲「阿聰」,彼此就失聲痛哭。待到兩人哽咽著勉強能說話時,電話早已經斷了。這是母子最後一次通話。傅雷在家書中寫道:
「香港的長途電話給我們的興奮,簡直沒法形容。5月4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媽媽魂不守舍,吃飯做事都有些飄飄然,好像在做夢;我也根本定不下心來工作。尤其4日清晨媽媽告訴我說她夢見你還是小娃娃模樣,餵了你奶,你睡著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這話說過以後半個小時,就來了電話!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夢!」當年6月5日,傅聰又路過香港,兩度打長途電話給父親。因為激動,他忘了喊「爸爸」。傅雷在家書中說:
「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1966年4月,傅雷在信中告訴兒子:
「近一個多月媽媽常夢見你,有時在指揮,有時在彈協奏曲。她每次醒來又喜歡又傷感。昨晚她說現在覺得睡眠是樁樂事,可以讓自己化為兩個人,過兩種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個希望——不僅能與骨肉相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絕的親友會面。我也常夢見你,你琴上的音樂在夢中非常清楚。」傅雷傅聰父子倆的家書,停止於1966年5月。最後一封信中,他寫道:
「親愛的孩子,我總感覺為日無多,別說聚首,便是和你通訊的樂趣,尤其讀你來信的快慰,也不知我還能享受多久。」這年8月27日,和幾位朋友吃完飯後,傅雷說,這次無論如何也不願人格再受侮辱了,「要帶著梅馥一起走」。朋友們勸他,即便要走,也可將梅馥留下。傅雷說,他不能讓她一人活下去受苦。事實上,如果傅雷走了,朱梅馥也絕不會獨活。朱梅馥是傅雷青梅竹馬的表妹,比傅雷小五歲。她從小處處與人為善,從未與任何人紅過臉,人稱「菩薩」。
傅雷年輕時性格暴戾,常常無故體罰毒打孩子。傅聰鼻梁骨上有一道傷疤,就是幼時被父親用蚊香盤擊中後留下的。對妻子,傅雷也常常一言不合就會動手。有時鼻子上會有淤青,朋友安慰她時,朱梅馥也只是說:「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磨難總是難免的。」他們的一位朋友說:「她受的是西方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上完全是舊社會那種沒有一點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傅雷的母親也說:「梅馥非常善良,非常浩蕩,也能忍。」傅雷所有的親朋好友,對朱梅馥的回憶都是美好的。楊絳對朱梅馥評價極高:
「梅馥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裡的漂亮夫人,能幹的主婦,還有就是傅雷的秘書,造化在這個女人身上,顯示了一種極其奇特的矛盾與統一。」傅雷的許多文稿,幾乎都是由她一筆一畫謄抄的;傅雷愛音樂,她有空了,就會給傅雷彈奏一曲;傅雷愛花,她就時常半夜起來,打著手電筒,陪著丈夫在花園裡進行嫁接實驗。傅雷也有過婚外戀。先是戀上了一位豫劇演員,為她寫詩:「汴梁的姑娘,你笑裡有靈光。柔和的氣氛,罩住了離人——遊魂。」後又戀上一位叫成家榴的歌手,傅雷為她如痴如醉。成家榴的姐姐叫成家和。成家和是劉海粟的前妻,她的女兒叫蕭芳芳,香港著名演員。傅聰後來對人談起父親年輕時的這段往事,
「成家榴的確美若天仙,且和父親一樣,有著火一般的熱情,兩人愛到死去活來。只要她不在身邊,父親便無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給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也無法工作。母親的善良與寬容感動了成家榴。她選擇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晚年,終生未嫁的成家榴對傅敏說:「 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傅聰說,他讀過父親給成家榴的那批信函,裡面儘是對大自然的讚美和詠嘆,完全讀不到丁點兒女私情。「父親母親那輩人真太了不起了!」《傅雷家書》中,朱梅馥在寫給傅聰的信中說:
「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每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性。沒有朱梅馥,絕不會有傅雷後來的成就。她對傅雷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愛戀。傅雷雖不完美,但這個男人是她一生的英雄。所以,至死不渝。後來,傅雷日漸學會了如何做丈夫和父親。他說:
「 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麼溫婉,那麼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裡。」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夫婦從被單上撕下兩長條,打結後懸在鐵窗橫框上,然後雙雙自殺。他們還在地上鋪了棉胎,以免把方凳踢倒時發出聲響驚擾樓下人。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被連續抄家三天三夜,以及罰跪、戴高帽等各種形式的凌辱,並被搜出所謂「反黨罪證」。傅雷是個鐵漢子,硬漢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傅雷留下三頁遺書,3000多字,工工整整,沒有一個字是改過的。遺書最後,還有印章。這一切,就像傅雷的為人,嚴謹單純,自律較真。臨走前,他很鎮定,連火葬費、保姆工資都交待好了。
父母離開時,傅聰在倫敦,傅敏在北京。一家四口,從此陰陽永隔。噩耗傳來的第二天,傅聰照常開了音樂會。他知道,如果臨時取消,父親會失望的。音樂會上,傅聰告訴觀眾:「今晚我演奏的節目,都是我父母所喜愛的。」蒲實曾在三聯生活周刊發表過一篇文章《作為父親的傅雷:家與國之愛》,內文提到:20世紀80年代,傅聰有一次回到北京,席間說起父母「走」時他沒哭,他似乎有所預料。早在1961年,父親就在書信裡流露過幻滅感與去意:「主觀上並無出世之意,事實上常常浮起虛無幻滅之感。個人對一切感覺都敏銳、強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這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苦悶,還是我特殊的氣質使然。……你的將來,你的發展,我永遠看不見了,你十年二十年後的情形,對於我將永遠是個謎。」
那天晚上,電視裡播放戲曲節目。傅聰看到戲裡,一個孩子在四處尋找自己的爸爸,他坐在房間裡,號啕大哭起來。2013年10月27日,傅雷朱梅馥的骨灰合葬於家鄉浦東的海港陵園。無法回國的傅聰,請人在父母的墓碑上刻下了父親的一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傅雷還說過:「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瑕、清新,而且還指愛。」
傅家的故事,有血有淚,有善有愛,還有無奈,讓人百感交集。(主要參考資料:三聯生活周刊《《作為父親的傅雷:家與國之愛》》、中國文化報《傅聰出走英國不是叛國 鄧小平批示「回國可同意」》、曹可凡《我認識一些深情的人》、澎湃新聞《葉永烈與傅雷夫婦最後的故事》)
【作者簡介】邊城,「碼頭青年」主編,新聞從業十餘年,堅持從新聞人視角觀察和思考世界。